日子像漳沱河的水,表麵看著平緩了,底下的暗流和淤泥,卻隻有河床自己知道。“春生絲語”依舊熱鬨,成了鳳凰堡一個甩不掉的標簽,也成了韓春生身上一層越鍍越亮的金箔。他不再是那個鑽閒院子的混賬後生,而是成了十裡八鄉有名的“韓老板”。說話的嗓門大了,走路的步子闊了,連那身西裝,也換成了縣城百貨大樓裡買來的、據說是什麼“進口料子”的新款。
趙小滿也像是被這日子重新澆鑄了一遍。許是吃得好了,臉上褪去了剛來時的那點菜色,透出些紅潤來。燙過的頭發打理得更有型,穿著也更向城裡人靠攏,雖說在韓劉氏眼裡,依舊是“妖裡妖氣”,但不可否認,她站在發廊裡,那股子從容勁兒,倒真有了幾分老板娘的派頭。
她肚子裡,也終於揣上了韓家的種。
這個消息,像一顆巨大的冰糖,投進了韓家這鍋五味雜陳的湯裡。韓老栓那張黑鐵皮似的臉,罕見地裂開了一絲縫隙,雖然依舊不怎麼跟趙小滿說話,但吃飯時,會默不作聲地把好菜往她那邊推一推。韓劉氏的心情就更複雜了,一方麵,盼孫子的渴望壓倒了一切,另一方麵,看著趙小滿那漸漸隆起的肚子,她又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慌,仿佛那裡麵孕育的,不是她的孫子,而是另一個來搶奪她江山的小妖精。她變著法兒地給趙小滿燉湯補身子,嘴裡念叨的卻是“多吃點,生個帶把兒的,像鳳霞那樣能生養”之類的話,聽得趙小滿心裡一陣陣發堵。
變化最大的,還是韓春生。最初的喜悅過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像春天的野草,在他心裡瘋長。發廊的生意穩定了,甚至有些……過於穩定了。每天麵對的,就是那些嘮叨的村婦,就是那些瓶瓶罐罐,就是趙小滿那張漸漸被孕肚和瑣事磨去了鮮豔的臉。他開始覺得這日子有些……膩味。
就在這時候,鎮上理發店派來交流學習的洗頭妹,王美蘭,像一股帶著刺鼻香氣的旋風,刮進了“春生絲語”,也刮進了韓春生燥熱的心田。
王美蘭和趙小滿是不同的。趙小滿的美,帶著點土腥氣裡開出的花那種倔強和生澀,而王美蘭,是徹頭徹尾的“商品”。她更年輕,皮膚更白,嘴唇更薄,會說一口軟綿綿的、帶著鎮上口音的普通話。她穿著緊繃的牛仔褲,花襯衫的領口開得低低的,彎腰給客人洗頭時,一片白花花的胸脯晃得人眼暈。她不像趙小滿那樣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她大膽,潑辣,跟男顧客打情罵俏,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她一來,發廊裡仿佛注入了新的活力,尤其是那些男顧客,明顯來得更勤快了。韓春生看著她扭動的腰肢,聽著她銀鈴似的笑聲,心裡那頭被規矩和日子暫時拴住的叫驢,又開始蠢蠢欲動地刨蹄子。
王美蘭也是個有眼力見的,對韓春生這個“老板”,更是格外殷勤。一口一個“春生哥”,叫得又甜又糯。時不時地,給他遞個毛巾,倒杯水,手指“無意”間碰觸一下,帶著電。她跟他抱怨鎮上的無聊,誇讚他的能乾,眼神裡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崇拜。
韓春生那顆被平淡生活磨得有些遲鈍的心,被這崇拜和誘惑,重新擦亮了。他開始找各種借口留在發廊,跟王美蘭聊天,聽她講鎮上的新鮮事。他開始注意自己的穿著,甚至偷偷買了一瓶摩絲,把頭發梳得更亮。趙小滿不是沒察覺,孕中的女人,嗅覺和直覺都靈敏得像母狼。她旁敲側擊地提醒,換來的卻是韓春生不耐煩的嗬斥:“瞎琢磨啥?人家是來學手藝的!我心正不怕影子斜!”
流言,像沼澤地裡的氣泡,悄無聲息地冒了出來,在鳳凰堡濕熱的空氣裡破裂,散發出一陣陣腐爛的甜腥氣。
“看見沒?韓老板跟那個鎮上來的,眉來眼去的……”
“嘖嘖,小滿還大著肚子呢……”
“男人啊,有錢就變壞……”
“那洗頭妹,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燈……”
這些話,拐著彎,打著旋,最終還是鑽進了趙小滿的耳朵裡,也鑽進了韓家老院的堂屋。
韓老栓氣得又把那根頂門杠摸了出來,這次卻沒往春生身上招呼,隻是狠狠砸在地上,罵一句:“孽障!狗改不了吃屎!”
韓劉氏則是拍著大腿哭:“我就說吧!我就說吧!那樣的女人就是禍水!這日子剛消停兩天啊……”
他們憤怒,他們抱怨,但他們似乎也無可奈何。兒子大了,翅膀硬了,錢袋子在他自己手裡攥著。德旺叔那套“齊家治國”的道理,在赤裸裸的男盜女娼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終於,在一個悶熱的、知了聲嘶力竭的午後,矛盾爆發了。趙小滿在給客人洗頭時,隱約聽見裡間傳來王美蘭毫不掩飾的嬌笑聲和韓春生低沉的回應。她端著水盆的手一抖,溫水濺濕了鞋麵。她猛地撩開隔斷的布簾,看見王美蘭幾乎半靠在春生身上,正拿著一個削好的蘋果往他嘴裡送。
空氣瞬間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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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臉的騷貨!”趙小滿積壓的怒火和委屈像火山一樣噴發,手裡的水盆朝著王美蘭就潑了過去。
王美蘭尖叫一聲跳開,濕漉漉的頭發貼在臉上,更加顯得楚楚可憐。她躲在韓春生身後,帶著哭腔:“春生哥……”
韓春生臉上掛不住了,尤其是在另一個年輕女人麵前。他猛地站起來,一巴掌扇在趙小滿臉上,聲音清脆得嚇人:“你瘋了你!滾回家去!”
趙小滿被打得一個趔趄,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麵目猙獰的男人。肚子裡的孩子仿佛也受到了驚嚇,劇烈地踢動起來。她沒有再哭鬨,隻是用那種冰冷徹骨的眼神,死死地盯了韓春生和王美蘭一眼,然後轉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發廊。
她沒有回韓家新院,也沒有回娘家。她就那麼走著,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空殼,走到了村頭的打穀場,走到了那個曾經承載了她最初愛情和欲望的麥草垛旁。她蜷縮著坐下,抱著隆起的肚子,望著遠處灰蒙蒙的村莊,眼淚終於無聲地洶湧而出。
第二天,當韓春生帶著一絲愧疚和更多的煩躁回到發廊,準備迎接趙小滿的哭鬨或者王美蘭的委屈時,他看到了讓他終生難忘的一幕。
趙小滿沒有哭,沒有鬨。她搬了一把小凳子,就坐在“春生絲語”那扇亮晶晶的玻璃門旁邊。她穿著那件最舊、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頭發胡亂地挽在腦後,臉上沒有任何脂粉,隻有昨日巴掌留下的淡淡紅痕和一夜未眠的憔悴。她懷裡,抱著一個包袱,裡麵是她和春生當初在閒院裡偷偷摸摸時,春生送給她的一條廉價的紅色紗巾。
她什麼也不說,就那麼靜靜地坐著,像麥收時節守在田頭防止鳥雀啄食的稻草人。她的背挺得筆直,那雙曾經被韓劉氏鄙夷為“拿不穩鋤頭”的手,此刻卻緊緊地護著自己的肚子,骨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她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每一個路過的人,每一個想來發廊的顧客。那目光裡,沒有怨恨,沒有乞求,隻有一種沉靜的、母獸守護巢穴般的堅定和威嚴。
有人好奇地問:“小滿,坐這兒乾啥?咋不進去?”
她隻是搖搖頭,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進每個人的耳朵:“這是俺的家業,俺等著當家的回來。”
“當家的”三個字,她咬得格外重。
陽光漸漸熾烈起來,打在她蒼白而倔強的臉上。汗水順著她的鬢角流下。她一動不動,像釘在了那裡。
來看熱鬨的人越來越多,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那些原本想進去理發的婆娘們,看到這陣勢,也都訕訕地走開了。發廊裡,王美蘭坐立不安,韓春生隔著玻璃看著門外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隻覺得臉上像被無數根麥芒紮著,火辣辣地疼。
趙小滿的這種沉默的、近乎儀式般的堅守,比任何哭鬨和打罵都更有力量。她不是在乞求丈夫回心轉意,她是在宣告自己的主權,是在用她瘦弱的身軀和腹中的胎兒,築起一道最後的、不可逾越的防線。她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威如”,不是暴戾,而是一種源於絕望、源於母性、源於對自身命運最後掌控的、令人心悸的尊嚴。
韓春生在那道平靜的目光注視下,所有的囂張、所有的躁動,都像烈日下的冰坨子,一點點地融化、垮塌。他想起閒院裡的麥草香,想起當初信誓旦旦的承諾,想起她肚子裡即將出世的孩子……王美蘭那年輕鮮活的肉體,在這一刻,變得如此輕飄和廉價。
他猛地推開玻璃門,在眾人複雜的目光中,走到趙小滿麵前。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趙小滿抬起頭,依舊用那種平靜無波的眼神看著他,緩緩地重複了一遍:“這是俺的家業,俺等著當家的回來。”
韓春生看著她被汗水浸濕的鬢發,看著她護住肚子的手,看著地上那個代表著他們貧賤開始的紅色紗巾包袱,他膝蓋一軟,差點當場跪下去。
風,不知何時停了。打穀場上揚起的灰塵,緩緩落下。那燥熱的、充滿了流言和欲望的夏天,仿佛也在這一刻,被這沉默的威嚴,逼得暫時收斂了氣焰。
這陣風火,燒過閒院,燃過灶台,旺過富屋,鬨過王庭,最終,在這無聲的堅守麵前,顯出了它虛弱的本質。能否“終吉”?誰也不知道。日子還得往下過,隻是那滋味,怕是每個人都得就著這滿口的灰燼,慢慢地咀嚼和吞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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