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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新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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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家莊西頭那三間低矮的土坯房,像三個疲憊不堪的老人,互相攙扶著,蹲在華北平原凜冽的寒風裡。牆皮被往年秋天的雨水泡發了,又經冬日的北風一抽,大塊大塊地剝落,露出裡麵摻著麥秸的、黃褐色的泥土胚子,像生了癩瘡的頭皮。屋頂的茅草早已腐朽發黑,幾處明顯的凹陷,讓人擔心再來一場大雪,就能把這勉強支撐的骨架徹底壓垮。這裡,就是趙建軍的家,如今,也成了聶小梅的“新梭箱”。

屋裡比外麵強不了多少。陰冷,潮濕,一股子常年不散的、混合著老陳土、黴爛物和劣質煙葉的沉悶氣味,固執地鑽進鼻腔。唯一的大家具是一張黑黢黢的八仙桌,桌腿用磚頭墊著,才勉強站穩。炕上的葦席破了好幾個洞,露出底下夯實的黃土。這就是他們的“新房”。

趙建軍的父母,老實巴交得像兩株沉默的高粱。趙老栓和聶老栓像是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都習慣蹲著,都抽著嗆人的旱煙,都用沉默承受著生活的重壓。趙母則是個瘦小乾癟的女人,臉上總是帶著一種怯怯的、仿佛做了錯事的神情。對於兒子領回來的這個“帶著身子”的、名聲在外的媳婦,他們心裡是複雜的,有對兒子未來的擔憂,有對鄰裡議論的恐懼,但也有一絲莊稼人本分的接納——進了門,就是一家人了。

聶小梅沒有抱怨,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她默默地放下那個小包袱,挽起袖子,就開始收拾。她用舊報紙糊住牆壁上的破洞,找來麻繩捆紮好散亂的茅草,把坑窪的泥土地麵掃了又掃。她沒有娘家可回的嫁妝,隻有一雙手,和一股不肯向命運低頭的倔強。

日子,就像趙建軍開的那輛破拖拉機,吭哧吭哧,沉重而緩慢地向前挪動。趙建軍比以前更拚了命。他不僅開著那輛屬於自己的、除了喇叭不響哪兒都響的拖拉機,在附近幾個村莊攬活,拉糧食,運磚瓦,什麼都乾。還通過駕校師傅的關係,偶爾能接到縣運輸隊的臨時活兒,跟著跑長途,拉煤、拉水泥。那活兒更累,風險也大,但錢能多掙幾個。每次出車回來,他都像從土裡刨出來的人,渾身散發著機油、汗臭和風塵的味道,眼窩深陷,嘴唇乾裂,但把那些皺巴巴、帶著體溫的票子塞到聶小梅手裡時,他眼睛裡總有光。

聶小梅的肚子,如同吹氣般一天天大起來,沉甸甸地墜在身前,像揣著一個成熟的、飽滿的西瓜。行動越來越不便,但她依舊不肯閒著。趙家也有幾畝薄田,她拖著笨重的身子,跟著公婆下地,間苗,除草,能做一點是一點。更多的時候,她待在家裡,操持那點簡陋的家務,或者,就對著窗外那一片灰蒙蒙的天空發呆。

她的手,閒不住。那雙曾經在織布廠裡被染料浸泡、磨出繭子、如今因為懷孕略顯浮腫的手,似乎還記得經緯交織的節奏。她看著婆婆那架擱在牆角、落滿灰塵、幾乎快要散架的老式木織機,心裡萌生出一個念頭。

一天晚上,趙建軍出車回來,累得倒在炕上幾乎立刻就要睡去。聶小梅推了推他,輕聲說:“建軍,我想……把娘那架舊織機拾掇出來。”

趙建軍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隨即猛地睜開眼,困惑地看著她:“那老物件,都快散架了,還能用?你要它乾啥?”

“我想織點布。”聶小梅的聲音很平靜,眼神卻亮晶晶的,“就用咱家自留地裡那點土棉花,紡點線。不圖賣錢,至少……能給快出生的孩子,做幾件貼身的軟和衣裳。也比買的確良省點錢。”

趙建軍看著妻子在昏暗煤油燈下,那因為孕期而顯得有些浮腫,卻異常堅定的臉龐,心裡一軟,點了點頭:“成,明兒我幫你拾掇。”

那架老織機,真是老掉牙了。木料被蟲蛀得厲害,榫卯鬆動,機杼上鏽跡斑斑,那根用來投緯的梭子,也磨損得不成樣子。趙建軍花了兩個晚上的工夫,又是敲打,又是捆綁,總算讓它勉強能立穩了。聶小梅則用舊布條,細細地擦拭每一個部件,給生鏽的地方塗抹上僅有的幾點菜油,像對待一個瀕死的老人,試圖喚醒它體內殘存的最後一點生機。

沒有現成的、染好色的彩線。聶小梅想起了在織布廠學到的那些最原始的染色法子。她摘來田野裡的蓼藍葉子,搗出汁液,染出最本真的靛藍;她用石榴皮熬水,得到淡淡的土黃色;她甚至挖來河邊的紅泥,過濾沉澱,試著給棉線染上一種接近土地的紅褐。

這些顏色,不鮮豔,不奪目,甚至有些灰撲撲的,帶著植物和泥土本身沉鬱的調子。但聶小梅看著那些在盆裡浸泡的、逐漸染上顏色的棉線,心裡卻感到一種莫名的踏實。這不再是織布廠裡那些氣味刺鼻的化學染料,這是從土地裡生長出來的顏色。

她坐在那架嘎吱作響的老織機前,笨拙地,回憶著,摸索著。雙腳交替踩著踏板,發出沉重的“哐當”聲,手臂費力地拋著那隻沉重的木梭,經緯線在緩慢而艱澀地交織。起初,織出來的布,疏密不均,甚至還有斷線、跳線的地方,粗糙得隻能當抹布。但她不氣餒,拆了織,織了拆。汗水順著她的額角流下,滴落在剛剛成型的、還帶著植物清氣的布麵上,洇開一小團深色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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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母起初隻是默默地看著,偶爾搖搖頭,覺得這城裡回來的高中生媳婦,有點“瞎折騰”。但後來,看她那股子執拗勁兒,看她織出的布雖然粗糙,卻厚實,透氣,便也偶爾上前,用她那乾癟的、布滿老繭的手,指點一下經線的鬆緊,或者幫忙理一理亂了的線頭。兩個女人,很少交流,卻在那一哐當一哐當的織機聲裡,達成了一種無聲的默契。

孩子,是在一個春天的淩晨降生的。那天夜裡,聶小梅的肚子突然發動,疼得她在土炕上翻滾。趙家莊沒有接生婆,趙建軍瘋了一樣跑去鄰村請。還沒等他回來,在那間彌漫著血腥氣和煤油燈味的土屋裡,在趙母那驚慌失措卻又強自鎮定的幫助下,孩子,自己急著要來看看這個冰冷又溫暖的世界了。

那一聲嘹亮的啼哭,像一把鋒利的剪刀,猝然剪破了華北平原沉沉的夜幕。

是個男孩。

當趙建軍帶著接生婆氣喘籲籲地跑回來時,孩子已經被用一件柔軟的、灰藍色土布包袱裹著,放在了聶小梅的枕邊。那土布,是聶小梅前幾天剛剛織成的,顏色不均勻,邊緣還有些毛糙,卻異常柔軟,吸水性也好。

聶小梅虛弱地躺在炕上,臉色蒼白如紙,頭發被汗水浸透,黏在額頭上。但她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像兩顆被淚水反複洗滌過的星星。她看著身邊那個皺巴巴、紅通通、卻用儘力氣啼哭的小生命,再看看站在炕邊,滿頭大汗、傻笑著、眼裡卻泛著淚光的趙建軍,她覺得,所有的苦難,所有的掙紮,在這一刻,都值得了。

趙建軍伸出那雙沾滿油汙和泥土、粗糙得能刮破布片的大手,顫抖著,想要摸摸孩子的小臉,又怕自己的粗糲弄疼了他,最終隻是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手指,極輕極輕地,碰了碰那隻從繈褓裡伸出來的、粉嫩的小拳頭。

“叫……叫個啥名呢?”他啞著嗓子問。

聶小梅轉過頭,望向窗外。天色已經蒙蒙亮,東方泛起魚肚白,一絲微光,正努力地穿透雲層和晨霧,灑在院子裡那架老織機和晾在上麵的幾塊新織的土布上。那些布,在熹微的晨光中,呈現出一種質樸而溫暖的光澤。

“就叫……布吧。”她輕聲說,嘴角浮起一絲虛弱的、卻無比寧靜的微笑,“趙布。”

孩子的哭聲更加響亮,仿佛在回應這個名字,回應這個用最粗糲的布料迎接他的世界。

聶小梅坐月子的那些天,趙建軍破例沒有出遠門。他在家伺候著,笨手笨腳地熬小米粥,煮紅糖水。聶小梅就靠在炕上,看著窗外。院子裡,那幾塊她織的土布,被趙建軍洗得乾乾淨淨,晾在鐵絲上。有靛藍的,土黃的,紅褐的,還有她用不同顏色的線交錯織出的、簡單的格子布。

春風拂過,那些布匹在陽光下隨風飄蕩,獵獵作響,像一片片笨拙而真誠的旗幟。它們沒有機器織布的平整光滑,沒有化學染料的鮮豔奪目,它們帶著手工的痕跡,帶著植物的氣息,帶著土地的厚重,也帶著聶小梅這近一年來的血、淚、汗和所有的希望。

偶爾有鄰居女人過來探望,看到那些土布,都好奇地拿起來摸摸,嘖嘖稱奇。

“喲,這布厚實,給孩子做尿片子最好不過了!”

“這格子花樣挺彆致,小梅,你手真巧!”

“比供銷社賣的的確良舒服多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聶小梅心裡那顆蟄伏的種子,被這些話悄悄地澆灌了。

孩子滿月後,她織布更加用心。她不再滿足於簡單的單色布,開始嘗試更複雜的花樣。她把不同顏色的經線、緯線交錯搭配,織出條紋,織出方格,甚至憑借記憶和想象,織出一些簡化的、帶著鄉土氣息的圖案,比如麥穗,比如波浪。她還用多餘的布頭,拚接成小巧的杯墊、桌布,或者給孩子做成虎頭帽、小肚兜。

趙建軍看她做得投入,便利用去縣城拉活的機會,幫她捎回一些零碎的、價格便宜的彩線,或者把她的幾塊織得最漂亮的布,帶給他在運輸隊認識的、走南闖北見識多的老師傅看。

沒想到,老師傅看了直說好,說這種純手工、帶著“土味兒”的東西,現在城裡少數人就喜歡這個調調,說是“返璞歸真”。他甚至掏錢買下了那幾塊布,說要帶給省城的親戚看看。

當趙建軍把這事兒,連同那幾張額外的票子一起交給聶小梅時,聶小梅愣住了。她看著手裡那幾張紙幣,又看看院子裡飄蕩的、那些由她親手紡線、染色、織就的布匹,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成就感和價值感,像溫暖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她不再是那個隻能被動接受命運浸染的“布”,她成了掌控色彩和經緯的“織女”。

這一天,陽光正好。聶小梅把剛剛織好的一匹布,最後一遍在清水裡漂洗乾淨,用力擰乾,然後,踏著還有些虛軟的步子,走到院子裡,將它高高地、抖開,晾曬在那根鏽跡斑斑的鐵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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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片藍底白格子的布,藍色是蓼藍染就的沉靜,白色是棉花本色的純粹。格子不算十分規整,卻有一種手工特有的、活潑的生機。它吸飽了水分,沉甸甸的,但在春風裡,它依然努力地舒展開身體,水珠從布角滴落,在陽光下折射出細小的彩虹。

聶小梅站在院子裡,微微仰起頭,看著這片在華北平原明亮的陽光下,隨風輕輕擺動的新布。它粗糙,卻堅韌;它質樸,卻充滿力量。它像一句無聲的宣言,飄蕩在趙家莊的上空,飄蕩在這片生她、養她、也曾試圖埋葬她的土地之上。

屋裡,孩子趙布睡醒了,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趙建軍在屋裡笨拙地哄著,哼著不成調的歌謠。

聶小梅沒有動。她隻是靜靜地看著那片新布,看著它在光與風中,舞動出屬於自己的、雖然微小卻真實存在的軌跡。

她知道,未來的日子依然會有艱難,這架“出走的織機”搖動起來依然會嘎吱作響。但她更知道,從她親手織出第一塊布、生下那個孩子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把自己的命運,牢牢地織進了自己的手裡。

這片土地上,愛恨交織,生死輪回,如同這布匹的經緯,緊密相連,永不斷絕。而她,聶小梅,終於用自己的方式,在這片巨大的、灰藍色的背景上,織下了一抹屬於她自己的、倔強的、充滿生命力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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