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老順家的院子坐北朝南,緊挨著豬圈,有間閒置的南屋。這屋子平日裡堆放些雜物,雖有些潮濕,但土坯牆厚實,麥秸頂也還算嚴實。空氣中免不了飄來鄰近豬圈那土地般樸實又帶著生機的氣味。
王鳳萍就在這裡安頓了下來。
耿老順丟給她一領半舊的草席和一床洗得發白、略顯硬實的舊棉被。屋裡原本就有張不知哪年打的小木床,雖然搖晃,但總算是個正經臥處。王鳳萍沒有半句怨言。她花半天工夫,把靠牆的鋤頭、鐵鍬歸置得整整齊齊,又尋來乾燥清香的麥草,厚厚地鋪在席子下。她那麵視若性命的大鼓,被她用塊乾淨的粗布仔細蓋好,小心地立在最穩當的牆邊。
她的到來,像一顆石子投進耿家莊這潭死水,激起了一圈漣漪,但很快,水麵又恢複了平靜,隻是那石子沉在了水底,默默地改變著水底的生態。
王鳳萍是個勤快人,也是個明白人。她知道自己是白吃白住,便搶著乾活。天不亮,她就起身,輕手輕腳地打掃院子,把雞籠鴨舍清理乾淨,再去井邊挑水,把耿家那口大水缸灌得滿滿的。耿老順的老伴去世得早,家裡缺個女人操持,灶台一直是冷一陣熱一陣。王鳳萍來了之後,那口黑漆漆的大鐵鍋仿佛被注入了靈魂。
她能用最普通的紅薯麵,摻上野菜,貼出焦黃噴香的餅子;能把寡淡的棒子麵粥,熬得稠糯適口,帶著一股糧食本身的甘甜。她甚至不知從哪裡認來了些野菜,焯水後涼拌,或者和著一點點難得的玉米麵蒸成“苦累”,竟也彆有一番風味。
耿老順起初還板著臉,端著家長的架子,但幾頓熱乎飯下肚,那緊繃的臉色也不自覺地緩和了些。他夜裡叼著煙袋鍋,看著王鳳萍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那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的豐腴腰身,心裡會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這女子,不像是個安分守己的莊稼人,可這股子活氣和利索勁兒,又確實是過日子的好手。
最受觸動的,是耿雷。
這個像地裡白楊樹一樣高大結實的後生,平日裡在農機站開拖拉機,跟鐵疙瘩打交道多,跟人說話少。回到家,除了吃飯、睡覺,就是蹲在門口磨他的鋤頭,或者對著院裡的老榆樹發呆。王鳳萍的到來,像在他沉悶的世界裡,忽然推開了一扇窗,湧進來一股帶著異鄉氣息的、鮮活又滾燙的風。
他開始留意她的一切。
留意她挑水時,扁擔壓在肩上,腰肢卻依然挺直的韌勁兒;留意她做飯時,額前散落的發絲被汗水黏在光潔的皮膚上;留意她說話時,那帶著河南腔調的、軟中帶硬的嗓音。尤其是那天雨夜之後,她濕透的藍布衫緊緊包裹著的身體曲線,像用燒紅的烙鐵,燙在了他的腦子裡,時不時就冒出來,灼得他坐立不安。
一天晚上,耿雷在院裡就著月光磨鐮刀,王鳳萍坐在門檻上,就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縫補耿雷一件磨破了肩頭的舊工裝。她的手指細長,卻很有力,捏著針,穿針引線,動作快而穩。煤油燈的光暈勾勒出她低垂的側臉,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柔和了她平日裡那股子野氣,顯得異常溫順。
耿雷磨刀的手慢了下來,眼神不由自主地飄過去,落在她靈巧的手指上,落在她微微敞開的衣領下那一小片被燈光染成蜜色的肌膚上。他喉嚨有些發乾,心臟在胸腔裡“咚咚”地跳,比他那拖拉機的引擎聲還響。
王鳳萍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注視,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又像深潭,讓人看不透。
“看啥哩?”她問,聲音不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耿雷像被捉住了臟手的賊,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幸虧在夜色裡看不真切。他慌忙低下頭,用力磨著鐮刀,嘴裡含糊地嘟囔:“沒……沒啥。”
刀刃在磨刀石上發出“噌噌”的銳響,掩蓋了他擂鼓般的心跳。
另一晚,天氣悶熱,蚊蟲嗡嗡地擾人。王鳳萍在柴房裡待不住,搬了個小馬紮坐在院裡通風處乘涼。她沒有點燈,就靜靜地坐在黑暗裡,望著天上稀疏的星鬥,不知在想些什麼。或許是想那遙遠的、已被洪水吞沒的故鄉,或許是想那未知的、吉凶未卜的前路。
耿雷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手裡拿著半塊白天從公社帶回來的、舍不得吃完的芝麻糖餅。他遞過去,笨拙地說:“給,甜的。”
王鳳萍在黑暗中愣了一下,接過那半塊還帶著他體溫的餅,低聲說了句:“謝謝。”
兩人就那麼沉默地坐著,一個站著,一個坐著。空氣黏稠得如同化不開的糖稀,隻有蚊蟲在耳邊飛舞,遠處池塘裡傳來幾聲零落的蛙鳴。耿雷能聞到王鳳萍身上傳來的、淡淡的汗味,混合著柴草和泥土的氣息,不像村裡那些姑娘身上的雪花膏味,卻奇異地讓他心安,又讓他躁動。
他鼓起勇氣,在她旁邊蹲了下來,離得很近,能感受到她身體散發出的溫熱。
“你……唱的那穆桂英,真帶勁。”他沒話找話,聲音乾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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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鳳萍在黑暗裡似乎笑了笑,聲音很輕:“都是老輩人傳下來的故事,混口飯吃。”
“你那鼓,打得真好。”耿雷又說,他覺得自己蠢透了,翻來覆去就這麼兩句。
“祖傳的手藝,不能丟。”王鳳萍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
又是一陣沉默。耿雷的手心全是汗,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他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麼——或許是王鳳萍放在膝蓋上的手,或許隻是空氣——但最終,那隻粗大、布滿老繭的手,隻是僵硬地落在了自己的膝蓋上,緊緊攥成了拳頭。
王鳳萍沒有動,也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吃著那半塊芝麻糖餅。甜味在口腔裡彌漫開,卻壓不住心底翻湧的苦澀與茫然。她知道這個後生的心思,像這平原上的土地一樣,直白,滾燙。可她這隻無根的浮萍,又該如何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紮下根去?
南屋裡,她收拾得整齊利落,小木床上的麥草散發著乾燥的氣息。這華北平原深處的夜晚,寧靜,卻又充滿了各種細微的、躁動不安的聲響。
耿老順坐在堂屋的門檻上,遠遠地看著院子裡那兩個模糊的身影,一口接一口地吸著旱煙,煙霧繚繞,模糊了他溝壑縱橫的臉。他看得懂兒子的眼神,那是一種近乎原始的、雄性本能的渴望。他也看得懂那河南女子的沉默,那沉默下麵,藏著不甘與韌性。
“禍水啊……”他在心裡暗歎一聲,卻又隱隱覺得,這潭死水,或許真的需要這麼一股‘禍水’來攪動一下了。隻是,這攪動的結果,是福是禍,誰也說不清。他磕掉煙灰,起身回屋,木門發出“吱呀”一聲沉重的歎息,融進了無邊的夜色裡。
雷聲在雲層裡醞釀著,尚未炸響,但空氣中的電荷,已經讓每一寸皮膚,都感到了莫名的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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