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家的彩禮是晌午過後送到的。
不是傳統的三金五銀、綾羅綢緞,而是一台十四英寸的“北京”牌彩色電視機。這玩意兒被竇老栓和他兄弟小心翼翼地從拖拉機上抬下來,蒙著一塊紅絲絨布,像請回來一尊神像,瞬間把趙家那三間破舊的土坯房照得蓬蓽生輝。
消息像長了翅膀,撲棱棱飛遍了整個趙家莊。不到一袋煙的功夫,趙家院外圍滿了看熱鬨的婆娘、孩子和光膀子的老漢。孩子們擠在前麵,踮著腳想瞅瞅那“裡麵能出人兒”的黑匣子;婆娘們則交頭接耳,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讓院裡的人聽見。
“了不得!竇老栓這回可真下了血本了!”
“可不是嘛,彩電!咱村頭一份兒!支書家那還是黑白的呢!”
“紅梅這丫頭,真是掉進福窩裡了!寶柱那孩子,老實巴交,知道疼人……”
“嘁,老實?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要不是他爹竇老栓能折騰,他家能起那五間大瓦房?”
“話不能這麼說,男人老實才可靠哩!你看那能說會道的,像周……”
話頭在這裡猛地刹住,說話那婆娘自知失言,趕緊捂了嘴,四下瞅瞅,另起了話頭:“還是紅梅有本事,能降得住!往後竇家的家當,還不都是她說了算?”
院裡的趙紅梅,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悲。她幫著母親王秀芹把竇家來的人送走,然後“哐當”一聲關上了院門,把那些探究的、羨慕的、嫉妒的目光統統擋在了外麵。她走到那台電視機前,伸手掀開了紅絲絨布。黑色的屏幕像一隻冰冷的獨眼,漠然地回望著她。她伸出手指,摸了摸屏幕上積落的一點灰塵,指尖傳來一股涼意,直透心底。
這東西,像一口華麗的棺材,把她最後那點撲騰的心氣兒,都給釘死了。
井台邊,永遠是村裡的新聞中心和謠言發酵池。
第二天清晨,天剛麻麻亮,女人們便端著裝滿臟衣服的搪瓷盆,提著棒槌,陸陸續續聚到了村中央的老井邊。井口的青石欄被磨得油光水滑,井深不見底,泛著一股陰涼潮濕的氣味。
“看見沒?昨兒個竇家那彩電!”快嘴李嬸第一個打開了話匣子,手裡的棒槌“砰砰”地砸在濕衣服上,水花四濺。
“咋沒看見?好家夥,那麼大個家夥事!得花好幾百吧?”另一個女人接話,語氣裡滿是驚歎。
“何止!我聽說,還得要票呢!竇老栓肯定是托了縣裡的關係!”
“紅梅這回可真是……嘖嘖,她娘‘老棉花’總算能鬆口氣了,守了這麼多年寡,把閨女拉扯大,不容易。”
“寶柱那孩子,雖說悶了點,可沒啥壞心眼。家裡又厚實,紅梅嫁過去,就是當家奶奶,再生個大胖小子,這輩子就算穩當了。”
“就是就是,女人圖個啥?不就圖個安穩日子?難不成還想著……”有人話裡有話,眼神瞟向村外通往縣城的土路方向。
王秀芹也端著盆來了,她穿著灰布褂子,頭發在腦後挽成一個一絲不苟的髻,默默地找了個靠邊的位置蹲下,開始搓洗衣服。她不多話,隻是聽著,臉上的皺紋像乾涸的土地,深一道淺一道,看不出情緒。
女人們見她來了,聲音略微低了些,但話題還是繞著趙家和竇家打轉。
“秀芹嫂子,紅梅的好日子在後頭呢,你就等著享福吧!”快嘴李嬸笑著對王秀芹說。
王秀芹抬起頭,笑了笑,那笑容像是刻在臉上,淡淡的:“孩子們的事,他們自己順心就好。”
她這話說得滴水不漏,女人們一時接不上茬。井邊隻剩下棒槌捶打衣服的“砰砰”聲,和轆轤絞動時發出的“吱呀”聲。
過了一會兒,又有人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哎,你們說……紅梅前天是不是去縣農機站了?”
“去了唄,給村裡要柴油指標。”
“就……沒碰上啥人?”那女人擠擠眼,“我咋聽說,有人在農機站門口,看見她跟一個戴眼鏡的乾部說話來著?”
“不能吧?都多少年沒來往了……”
“那可說不準,人家現在也是城裡人了,吃商品糧的。”
王秀芹搓衣服的手停了一下,隨即又更用力地搓起來,手指關節有些發白。她沒抬頭,像是沒聽見。
快嘴李嬸“哼”了一聲,提高了嗓門,像是要蓋過那些竊竊私語:“瞎嚼什麼舌根子!紅梅那是去辦正事!再說了,就算碰上了又能咋?陳穀子爛芝麻的事了!人家竇家都不計較,彩電都送來了,這意思還不明白?這事兒啊,板上釘釘了!”
她這話像是一錘定音,女人們紛紛附和:“就是就是!”“還是李嬸明白事理。”
井邊的閒話,像井裡的水,看似清澈,底下卻沉著不知多少泥沙。它能把人捧上天,也能把人拖下地。趙紅梅和那台彩電,成了這攤死水裡最新、最惹眼的一顆石子,激起的漣漪,一圈一圈,蕩向未知的方向。
陽光漸漸烈了起來,井邊的水汽被蒸發掉,留下些濕漉漉的印記。女人們陸續端著洗好的衣服散了,井邊又恢複了短暫的寂靜。隻有王秀芹還蹲在那裡,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捶打著手裡那件早已乾淨的舊衣裳,眼神望著井口那幽深的黑暗,不知道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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