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紅梅從集市上回來,像被抽掉了筋骨。
她把買來的那點可憐的針線扔在炕上,人就直接挺地坐在炕沿,望著窗外。院子裡,那台蒙著紅布的彩電像個突兀的闖入者,刺得她眼睛生疼。周建國那些滾燙的、帶著南方海腥味的話語,還在她耳朵裡嗡嗡作響,與竇寶柱蹲在牆角抽煙的沉默背影交織在一起,把她的大腦攪成一團亂麻。
王秀芹正在灶間和麵,準備蒸窩頭。她沒問女兒集市的熱鬨,也沒問豬崽的行市。那雙粗糙得像老樹皮的手,在盆裡用力地揉著金黃色的玉米麵,動作不疾不徐。她隻是用眼角餘光,掃了一眼女兒失魂落魄的背影。
夜幕像一塊巨大的黑布,緩緩罩住了趙家莊。沒有月亮,隻有幾顆疏星,冷冷地釘在天幕上。暑熱稍稍退去些,但空氣依然黏稠。蟋蟀在牆根下沒完沒了地叫著。
王秀芹點著了炕桌上的煤油燈,豆大的火苗跳動,將母女倆的影子拉長,扭曲地投在斑駁的土牆上。她拿出那個陪伴了她半輩子的棗木紡錘和一籃子新彈的棉花,就著昏暗的燈光,開始紡線。紡錘在她手裡嗡嗡地旋轉,一根均勻的棉線從她指間綿綿不斷地抽出,像是從她生命裡抽出的時光。
趙紅梅依舊坐著,一動不動,像尊泥塑。
紡車的嗡嗡聲,成了這寂靜夜裡唯一的聲響,單調,卻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過了不知多久,王秀芹停下了手裡的活計,目光落在跳躍的燈焰上,緩緩開了口,聲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牆上的影子聽。
“那會兒,我比你現在還小兩歲。”她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趙紅梅微微動了一下。
“咱村後頭,有個唱梆子戲的草台班子來過冬。裡頭有個武生,叫……叫個啥名兒,忘了。”王秀芹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彆人家的事,“嗓子亮,身段也好,翻跟頭像車輪子轉。他偷偷給我塞過一副水袖,綢子的,滑溜溜的。”
趙紅梅抬起頭,有些愕然地看著母親。她從未聽過這些。
“你姥爺姥姥知道了,差點打斷我的腿。”王秀芹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忍受某種疼痛,“他們說,戲子是下九流,跟著他,就得跑江湖,喝西北風,死了都沒塊埋的墳地。”
煤油燈劈啪響了一聲。
“後來呢?”趙紅梅忍不住問,聲音有些沙啞。
“後來?”王秀芹重新拿起紡錘,嗡嗡聲再次響起,“後來就嫁給了你爹。你爹是個老實人,話不多,就知道悶頭乾活。嫁過來第三年,他給河工地上抬石頭,遇上了塌方……”
她沒再說下去,但趙紅梅知道那結局。她爹成了一塊刻著名字的木牌,和她記憶裡一個模糊的、帶著汗味的笑容。
“女人啊,”王秀芹的聲音低沉下去,像沉入井底的石頭,“就像這籃子裡的棉花。”她用下巴指了指燈下的籃子,“看著軟和,任人揉捏,可裡麵的籽,硬著呢。”
她拿起一小團棉花,用指甲掐斷一根棉線:“但這籽,總得被紮出來,被彈開,被這紡車一遍遍地絞,才能去掉那身硬殼,變得蓬鬆,順溜,最後才能紡成線,織成布,做成衣裳,給人遮體禦寒。”
她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直直地看向女兒:“做成啥樣的衣裳,不由棉花自個兒說了算。得看是碰上裁縫,還是碰上敗家子。可要是那籽一直硬在裡頭,不肯出來,這團棉花,就隻能爛在筐裡,啥也不是。”
嗡嗡的紡車聲填滿了夜的寂靜。
王秀芹不再說話,低下頭,繼續紡她的線。她的側影在燈光下顯得格外瘦削,卻也格外堅韌。她的話,沒有一句勸解,沒有一句指責,卻像一把無形的秤,把趙紅梅心裡的那點念想、那點恐懼、那點不甘,都拿上去稱了稱。
南方的“黃金”,竇家的“瓦房”,周建國的“激情”,竇寶柱的“老實”……還有母親手裡那根綿綿不斷、看似柔軟卻蘊含力量的棉線。
趙紅梅看著那跳動的燈焰,又看向窗外院子裡那台蒙著紅布的電視機。它代表一種看得見的、沉甸甸的“安穩”。而周建國描繪的那個南方,是迷霧裡的、滾燙的“未知”。
母親的秤,一頭是爛在筐裡的棉花,一頭是不知道穿在誰身上的衣裳。
她該怎麼做,才能對得起自己心裡那顆堅硬的“籽”?
夜更深了,蟋蟀叫得越發淒清。趙紅梅依舊坐在炕沿,但她的眼神裡,不再是空茫一片,而是翻湧著劇烈掙紮的波濤。王秀芹紡線的嗡嗡聲,像命運的注腳,持續不斷地吟唱著。
喜歡愛情六十四封請大家收藏:()愛情六十四封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