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的麥秋前,老天爺像是憋著一場大火。毒日頭懸在冀中南平原的上空,把黃土店村烘烤得像一塊即將出爐的焦脆的土坯。空氣凝滯了,稠得能撈出水汽,吸進肺裡帶著一股子土腥和將熟的麥子混合的、甜膩又沉悶的氣息。麥田是無邊無際的金色海洋,麥穗沉甸甸地低著頭,等待著那場最終的、粉身碎骨的收割。風,倒是有的,一陣陣從麥梢上滾過,發出乾澀的沙沙聲,可那風是熱的,像病人高燒時的喘息,吹在人身上,非但帶不來涼爽,反倒刮下一層黏膩的汗。
李麥覺得,自己就是這塊土坯裡快要被烤熟的蟲子。
他溜著牆根的窄影子,像隻貓一樣躥到了村東頭廢棄的打穀場。公社的印記還沒完全褪去,那幾間破敗的瓦房和光溜平整的場院還在,隻是少了往年此時人喊馬嘶的熱鬨。幾個巨大的麥秸垛,像肥胖的巨人,臃腫地蹲在那裡,散發著陳舊而溫暖的黴味。這裡是他的避難所,能暫時躲開父親——老支書李滿倉那無處不在的、混合著旱煙和權威的嗓音。
“開拖拉機!那是鐵飯碗!念那些破書,能當飯吃?”父親的話還在耳邊嗡嗡作響,比地裡的螞蚱還吵人。
他蜷在一個最龐大的麥秸垛的陰影裡,掏出那本卷了邊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書頁被汗水濡濕,有些發軟。字跡在晃眼的光線下跳躍,羅曼·羅蘭筆下那條奔騰的萊茵河,與眼前這片凝固的、窒息的金色海洋,怎麼也重疊不到一起。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另一陣細微的、不同於風聲的窸窣。
他從書本上抬起眼。
麥秸垛的另一側,有一個人。
那是個姑娘,正背對著他,踮著腳,伸手去夠垛頂晾曬的幾隻甜瓜。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子,汗濕了,緊緊貼在背上,勾勒出結實而飽滿的脊梁溝。褲子是土布的,膝蓋處磨得發了白。她的動作像一隻敏捷的野貓,腳上那雙破舊的塑料涼鞋,陷進鬆軟的麥秸裡,發出輕微的噗噗聲。
她夠到了一隻瓜,用手抹了抹上麵的浮塵,隨即,根本不用刀,指甲在瓜皮上一掐一掰,“哢嚓”一聲,清冽的瓜香瞬間炸開,壓過了周遭所有的氣味。她貪婪地把嘴湊上去,啃了一大口,汁水順著她的下巴淌下來,流過微微起伏的、黝黑的脖頸。
李麥認出來了,是村西頭張寡婦的閨女,叫野萍。張野萍。
他動了一下,想悄悄退走,腳底卻踩斷了一根麥秸。那聲音細微,但在寂靜的午後,如同一聲脆響。
野萍猛地回過頭。
兩個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李麥的心像是被那“哢嚓”聲掐了一下。他從未如此近地看過這張臉。皮膚是太陽和土地染就的深蜜色,鼻梁挺直,嘴唇因為沾了瓜汁而顯得飽滿濕潤。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黑得像兩口深井,井底卻燃著兩簇野火,亮得驚人,帶著一種不加掩飾的、直勾勾的打量。那目光裡沒有鄉下姑娘常見的羞怯,隻有警惕和……一種近乎挑釁的坦然。
“看啥看?”她的聲音不像本地姑娘那麼尖細,有點沙,像河灘上的砂石在摩擦。
李麥一時語塞,臉上臊熱,比被日頭直曬還難受。
野萍看清是他,眼裡的警惕褪去一些,轉而浮現出一種近乎嘲弄的神色。“哦,是支書的公子啊。咋,也要去報告俺偷瓜?”
她不等他回答,三兩口啃完了手裡的瓜,把瓜皮隨手一扔,又利落地掰下兩塊更大的。然後,她幾步走到李麥麵前,帶著一股熱風,混合著汗味、麥秸的乾香和甜瓜的清冽。
“喏,堵堵你的嘴。”
她不由分說,將那兩瓣還帶著她體溫和指痕的、水淋淋的瓜,一下子塞進了李麥的懷裡。
瓜肉的冰涼透過薄薄的汗衫,激得李麥一哆嗦。那豐沛的汁水立刻濡濕了他的胸口,黏膩,卻奇異地帶來一絲緩解酷暑的清涼。他手忙腳亂地捧住,像個傻子一樣呆立著。
野萍看著他窘迫的樣子,嘴角似乎向上彎了一下,但那笑意轉瞬即逝。她用胳膊抹了把嘴上的汁水,不再看他,轉身就走,像一陣野風,敏捷地穿過幾個麥秸垛,消失在打穀場邊緣那片灼人的白光裡。
李麥還愣在原地,懷裡捧著那兩瓣“贓物”。瓜香一個勁兒地往他鼻子裡鑽。他低頭,看到瓜瓤上還沾著幾點細微的、黑色的泥土。
打穀場重新恢複了寂靜,隻有熱風還在不知疲倦地吹拂著麥秸,沙沙,沙沙,像無數細小的秘密在低語。
遠處的麥田上空,天,藍得嚇人,沒有一絲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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