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碎石，揚起細微的塵土，載著周振華和陸小雅駛離了村口。
那輛熟悉的褪色藍漆中巴車，引擎發出沉悶的轟鳴，司機老王黝黑精瘦的臉上寫滿專注，穩穩地操控著方向盤，駛上蜿蜒險峻的山路。
乘客不多，大多是附近村落的鄉民。周振華選了靠窗的兩個並排座位，讓陸小雅坐在裡側靠窗的位置，自己則坐在外側，高大的身軀自然地形成了一道屏障。他將那個看似普通、實則內藏玄機的背包穩妥地放在腳下靠裡的位置。
陸小雅的臉緊緊貼在冰涼的車窗玻璃上，視線貪婪地追隨著越來越小的村口景象。晨光中，老槐樹的輪廓模糊了，但樹下攢動的人影依然清晰。她看到表姐周曉蘭用力揮舞的手臂，老書記周大海拄著拐杖挺直的身影；村長似乎在安慰著誰；最揪心的是大黃，那道金色的身影正奮力追著車跑，小小的影子在揚起的塵土中跳躍，“汪汪汪”的叫聲仿佛穿透了鐵皮車廂，直直撞進她心裡；小灰灰如山般的身影最終停在村口高地，昂首向天，發出一聲悠長渾厚的“嗷嗚——”，如同最後的、沉甸甸的告彆；蒼穹矯健的鷹影在更高處盤旋，清亮的唳聲穿透雲層，忠誠地指引著方向。
陸小雅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喃喃低語，淚珠無聲滾落：“姐…大海叔…大黃彆追了…小心啊…小灰灰…蒼穹…你們都要好好的…等我…等我放假就回來…”她用手背慌亂地擦拭玻璃上的濕痕，卻越擦越多。
周振華的目光沉穩地掠過車窗和後視鏡。他的坐姿挺拔如鬆，雙手自然搭在膝上。窗外那飽含深情的群像深深印入他眼底：老書記佇立的期許，村長憨厚的笑容，村民們淳樸的不舍，周曉蘭微紅的眼眶，大黃的奮力追趕，小灰灰的忠誠守望，蒼穹的空中巡弋……這一切都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化為肩頭無形的責任。他清晰地感受到身邊少女壓抑的啜泣和身體的輕顫。他沒有轉頭，隻是身體極其細微地向她那邊傾了傾，像一堵沉默而堅實的牆，提供著無聲的依靠。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輕輕叩擊了一下。
他內心無聲的回應：“守好家。放心。”這是對故土的承諾。
車外：
中巴車緩緩加速。
老書記周大海拄著拐杖向前緊走兩步，晨風吹動他花白的鬢角，他中氣十足的聲音穿透引擎噪音：“振華！穩當點！小雅！好好念書！給咱老周家爭光！”話語簡短，分量千鈞。
周曉蘭追著車跑了幾步，聲音帶著哭腔卻強撐著堅強：“小雅！到了就打電話！聽見沒！周振華！路上照顧好她！”揮舞的手臂仿佛要將所有牽掛都傳遞出去。
村長也扯著嗓子喊：“振華兄弟！小雅姑娘！一路順風！平平安安！”
村民們的聲音此起彼伏，彙成一片溫暖的聲浪：
“娃兒！餅子趁熱吃！彆餓著！”送玉米餅的老阿婆）
“雞蛋！頂餓！路上煮著吃！”送雞蛋的漢子）
“蘑菇筍乾燉湯鮮！彆省著！”塞布袋的大嬸）
“給娃帶點山核桃！補腦！”另一個聲音）
大黃的吠叫最為響亮執著：“汪汪！汪汪汪！嗚——汪！”它四條腿拚命奔跑，金色的毛發在朝陽下閃閃發光，緊緊追著車輪揚起的塵土。直到山路一個陡峭的急彎，車子猛地加速，它才被徹底甩開。大黃失落地停在轉彎處，朝著車子消失的方向，發出長長的、委屈又心碎的嗚咽：“嗚……嗚……汪！”它不甘心地又追了幾步，最終隻能原地焦躁地轉著圈，尾巴無力地垂下。
小灰灰如山的身影定格在村口最高處，赤金色的眼瞳一瞬不瞬地追隨著遠去的車輛，直到它變成山路上一個微不可察的小點，徹底消失在層巒疊嶂之後。它才緩緩低下頭，喉嚨裡發出一聲低沉悠長、仿佛融入山風歎息般的“嚕……”，然後轉身，邁著無比沉穩的步伐，走向它誓言守護的村落深處，背影如山嶽般可靠。
蒼穹的唳聲始終是高空的背景音，清越悠長。當車輛徹底駛出視野，它巨大的翅膀猛地一振，化作一道黑色的流光，沿著山勢起伏，忠實地追隨著車輛的方向，銳利的金瞳俯瞰著下方蜿蜒的道路，如同最警覺的空中護衛。
當最後一個熟悉的山坳被拋在車後，熟悉的村口、老槐樹、揮動的手臂、奔跑的大黃、靜立的小灰灰……所有景象都被連綿的青山徹底阻隔。陸小雅再也抑製不住，肩膀微微抽動，她把頭埋得更低，無聲的淚水浸濕了衣襟，離彆的愁緒濃得如同化不開的墨。
周振華的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身邊蜷縮著、微微顫抖的少女身上。他依舊沉默，卻從自己那個“神奇”背包實則是空間轉移）的外側口袋裡，摸出一方疊得整整齊齊、洗得發白的乾淨手帕，無聲地遞到了陸小雅低垂的視線下方。
陸小雅怔住，淚眼朦朧地抬起頭，看到那方樸素的手帕，又對上他平靜卻隱含關切的深邃眼眸。她鼻頭一酸，接過帶著他體溫和淡淡皂角清香的手帕，小聲地、帶著濃濃的鼻音說：“謝…謝謝周大哥。”她用那方手帕，小心翼翼地吸去臉上的淚水，仿佛捧著什麼珍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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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在山路上顛簸前行，引擎聲單調地轟鳴。車內其他乘客有的閉目養神，有的低聲交談著家長裡短，充滿了濃厚的生活氣息和山野的質樸。
前排叼著旱煙袋未點燃）的大爺對鄰座的老夥計感慨：“這路啊，啥時候能修平整點？每次坐都顛得這把老骨頭要散架咯！不過，能出去就好，娃們有出息！”
挎著滿滿一籃山貨的大嬸喜滋滋地跟同伴盤算：“這趟菌子品相好，到了鎮上老張家鋪子肯定收，給閨女扯塊花布做件新衣裳！”
一個穿著校服的半大少年戴著耳機，手指在膝蓋上打著拍子，眼神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陌生山景，充滿了對外麵世界的好奇和向往。
後座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媳婦輕聲哼著搖籃曲，哄著懷裡咿呀學語的嬰孩，臉上帶著溫柔的疲憊。
這些平凡的聲音和景象，像一股溫暖的溪流，漸漸衝淡了陸小雅心中濃烈的離愁。她擦乾眼淚，將周振華的手帕小心地折好，暫時握在手心。她深吸了一口帶著塵土和草木氣息的空氣，重新看向窗外。連綿的群山在朝陽下展現出磅礴而陌生的輪廓，鬱鬱蔥蔥的森林覆蓋著山坡，山澗在穀底時隱時現，閃爍著銀光。一切都變得新鮮而充滿未知，如同她即將展開的人生新篇章。
她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身邊的周振華。他不知何時已經閉上了眼睛，像是在養神。晨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側臉，緊抿的嘴唇和微蹙的眉頭顯示他並未真正放鬆，即使在休息中也保持著一種不易察覺的警覺。他放在膝蓋上的手，骨節分明，指腹有著厚實的老繭，那是經年累月勞作或磨礪留下的痕跡，無聲地訴說著他的過往。
陸小雅的心跳悄然加速。離開了熟悉的家園，身邊是沉默如山、卻讓她感到無比安心的周大哥，前方是通往大學和廣闊天地的漫漫長路。離愁漸漸沉澱，對未來的憧憬如同破土的嫩芽，悄然滋長。而那份因與他獨處、因他無聲的體貼而產生的隱秘悸動，如同山澗溪流下的暗湧，在她心底輕輕流淌。
周振華雖然閉著眼，感官卻敏銳地捕捉著車內外的細微動靜：引擎的運轉、山風的呼嘯、乘客的私語、身邊少女逐漸平複的呼吸和偶爾偷瞄過來的視線。他甚至能感覺到她手中那方手帕的柔軟觸感。肩上是簡單的行囊和少女的行李，也是沉甸甸的托付。空間裡，那枚溫潤的銅錢緊貼胸口，散發著恒定的暖意。
山路蜿蜒，仿佛沒有儘頭。陽光透過車窗，將兩人的身影投在顛簸的車廂地板上，時而交織，時而分開。大山坳的溫暖與牽掛被留在身後，載著兩人的中巴車，正載著一段隻有彼此相伴的旅程，平穩地駛向山外更廣闊、也注定不會平凡的世界。車輪滾滾，前路漫漫，新的故事，正隨著這崎嶇山路的每一次轉彎，悄然翻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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