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營紅星飯店那特有的、混合著油脂香、醬油味和淡淡消毒水氣息的空氣裡，彌漫著一種與平時不同的緊繃感。靠窗的雅座，鋪著洗得發白的乾淨桌布，此刻卻成了一個小小愁緒的舞台。
一對中年夫妻，衣著在八十年代初的縣城裡堪稱“不凡”。
男人穿著挺括的深灰色毛料中山裝，口袋彆著一支閃亮的鋼筆，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隻是眉頭緊鎖，透著一股化不開的憂心。
女人則是一身剪裁合體的藏青色羊毛外套，頸間係著素雅的絲巾，麵容清秀卻難掩憔悴，眼神裡盛滿了小心翼翼的焦慮。他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桌邊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那是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穿著一身藍白條紋、略顯寬大的病號服，襯得他本就瘦小的身軀更加單薄。小臉蒼白得幾乎透明，嘴唇也沒什麼血色，眼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像朵被霜打過、蔫蔫的小花。他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小小的身體微微佝僂著，對眼前琳琅滿目的菜肴視若無睹。
桌上擺著的，是王師傅親自掌勺、代表了國營紅星飯店最高水平的珍饈：油亮醬紅的紅燒肉顫巍巍地堆在青花瓷碗裡，散發著誘人的油脂焦香；清蒸鱸魚臥在蔥薑絲上，魚肉雪白細膩，湯汁清澈；翠綠的時令蔬菜炒得油亮生脆；還有一碟炸得金黃酥脆的春卷，熱氣騰騰。這些都是尋常人家難得一見的好菜，是這對父母費儘心思，想給孩子補充營養、喚起一點胃口的“武器”。
“小寶，你看，這是你最喜歡的紅燒肉，王伯伯特意燉得軟爛，一點都不膩，嘗一小口好不好？”
母親的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用筷子夾起最小最瘦的一塊，小心翼翼地遞到孩子唇邊。那肉塊色澤誘人，香氣撲鼻。
男孩隻是微微偏過頭，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街上行色匆匆的人流，小嘴抿得緊緊的，連看都沒看一眼。
父親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些，
指著那盤魚：“來，兒子，吃口魚，這魚新鮮著呢，王伯伯的手藝，縣城裡找不出第二份！吃了魚，咱們身體就有勁兒了。”他笨拙地試圖用筷子夾起一小塊無刺的魚腹肉。
孩子依舊毫無反應，瘦弱的肩膀甚至往裡縮了縮，仿佛那些香氣和話語都成了無形的負擔，壓得他喘不過氣。長時間的住院治療和病痛的折磨，似乎已經徹底抽乾了他對食物的所有欲望和興趣。
母親的眼眶瞬間紅了，她放下筷子，用手帕輕輕擦了擦眼角，強忍著哽咽：“小寶，你就吃一點點，哪怕就喝口湯？媽媽求你了…醫生說了，你得多吃點才能好起來…”那近乎哀求的語氣，在安靜的雅座裡顯得格外心酸。
父親也放下了筷子，疲憊地揉了揉眉心，看著兒子蒼白的小臉，再看看滿桌無人問津的佳肴，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攫住了他。他們能弄到縣城最好的食材，請到最好的師傅，卻無法讓兒子的嘴唇為這美味張開一絲縫隙。這滿桌的珍饈，此刻像是一種無聲的嘲諷，映照著他們作為父母的深深挫敗和揪心的疼痛。
就在這時，雅座的門簾被一隻粗大卻穩當的手掀開了。王師傅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他係著雪白的圍裙，臉上帶著慣有的爽朗笑容，但當他看清雅座裡的情形——那對衣著體麵卻愁雲慘淡的父母，那對著一桌好菜無動於衷、穿著刺眼病號服的瘦小男孩——他臉上的笑容收斂了，換上了關切和理解的神情。
他手裡，正穩穩地端著一個不大的、樸素的青花瓷碟。碟子裡盛著的，不是什麼山珍海味，正是周振華送的那份飽含山野靈氣的禮物：幾顆紅寶石般鮮豔欲滴的山莓，一小串紫得深邃、凝著白霜的野葡萄，還有兩個毛茸茸、金黃油亮的野生獼猴桃。這些未經雕琢的野果，在飯店精致的盤碟中，反而煥發出一種原始、蓬勃的生命力，那清冽的、混合著陽光雨露的果香，瞬間衝淡了雅座裡沉悶的菜肴香氣。
“同誌，”王師傅的聲音洪亮卻帶著暖意，他將那碟野果輕輕放在男孩麵前那堆無人動箸的珍饈旁邊，形成一種奇特的對比，“菜不合胃口？試試這個？今早剛從山裡送來的新鮮野果子，水靈著呢，甜得很，一點兒酸味都沒有，就是山裡的那點清氣兒，開胃！”
他粗糙的手指點了點那紅豔豔的山莓，語氣裡帶著一種廚師對頂級食材的自豪和對孩子的天然親近：“瞧這顏色，多正！跟小火苗似的。我們後廚的小學徒嘗了一個，甜得直蹦高！”他又指了指野葡萄：“這紫葡萄，彆看小，甜得賽蜜！果霜都在，新鮮得緊！”最後是獼猴桃：“這個茸毛多，軟乎了，香著呢！給娃娃嘗個鮮？”
那碟突然出現的、色彩斑斕如自然調色盤的野果，像一道小小的彩虹，猝不及防地撞入了男孩空洞的視野。那鮮亮的紅、神秘的紫、溫暖的金黃，在滿桌濃油赤醬的菜肴中，顯得如此清新、如此不同。尤其是那股清冽純淨的果香，帶著山林晨露的氣息，絲絲縷縷，鑽進了他的鼻腔。
一直毫無生氣的男孩，眼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他原本渙散的目光，似乎被那抹跳動的紅色吸引，緩緩地、一點點地聚焦在了那幾顆晶瑩剔透的山莓上。蒼白的小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一絲微弱的好奇。
母親的心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父親也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兒子那細微的反應。
王師傅見狀，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他拿起碟邊準備好的一把小銀勺這是他特意吩咐準備的），輕輕舀起一顆最飽滿、最紅豔的山莓，沒有直接遞到孩子嘴邊，而是將盛著山莓的勺子，穩穩地放在了孩子麵前的小碟子裡，溫和地說：“來，娃娃，自己嘗嘗看？可甜了，王伯伯不騙人。”
男孩的目光，牢牢地鎖定了那顆躺在小碟子裡的紅寶石。他蒼白的小手，在病號服寬大的袖口裡猶豫地動了動，然後，極其緩慢地、帶著點怯生生的試探，伸向了那把小小的銀勺…
雅座裡緊繃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被那抹山野的亮色悄然刺破，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希望，如同那野果的清甜氣息，開始無聲地彌漫開來。而王師傅，這位國營飯店的大師傅，用一碟來自深山的野果，完成了一次比烹飪任何珍饈都更令人動容的“救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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