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火中證
鄭氏貨棧的火光映紅了馮翊縣的半邊天,趙五立於混亂的人群中,目光如炬。
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燒毀了證據,也燒出了一線生機。
在焦木與灰燼間,趙五開始了一場與時間、與地方豪強的博弈。
鄭氏貨棧的火勢極大,西北風助長下,吞噬了囤積粟米的倉廩和毗鄰的賬房。縣衙的弓手和附近百姓奮力撲救,直至後半夜,火勢才漸熄。空氣中彌漫著焦糊的穀物氣味和濕木柴的煙味,殘垣斷壁間,餘燼未消,閃著零星的紅光。
趙五並未回衙,而是留在現場。他命弓手封鎖四周,不許閒雜人等靠近,尤其是鄭家的人。貨棧主事鄭魁,一個身材肥胖、眼神閃爍的中年人,帶著一眾家丁匆匆趕來,滿臉焦急與憤怒,試圖闖入火場“清點損失”,被趙五嚴令攔下。
“鄭主事,火因未明,此地暫由縣衙接管。若有損失,待本官勘查完畢,自有公斷。”趙五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鄭魁瞪著眼:“趙縣尉!這是我鄭家私產,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趙五打斷他,聲音微冷,“何況是涉嫌牽連人口失蹤案之地?鄭主事,還請稍安勿躁。”他特意加重了“人口失蹤”四字,鄭魁臉色一變,悻悻退後,眼神卻更加陰鷙。
天色微明,趙五不顧疲憊,親自踏入尚有餘溫的廢墟。腳下是濕滑的灰燼和燒焦的穀物,斷梁殘瓦不時絆腳。他仔細搜尋,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在原本應是賬房位置的角落,他發現了幾片未燃儘的賬簿殘頁,邊緣焦黑,字跡模糊,但隱約可見“工傭”、“錢粟”等字樣,還有一些難以辨認的人名和數字。他小心收起。
更重要的發現,來自一處被倒塌貨架掩埋的角落。清理後,可見地麵有拖拽的痕跡,延伸至一道暗門。暗門已被燒毀,推開後,露出一間狹小的暗室。室內空空,但牆壁上留有幾處暗紅色的斑點,似已乾涸日久,趙五用手指撚起一點,湊近鼻尖,隱隱有一絲極淡的腥氣。他心中凜然,這極可能是血跡。
古代司法檢驗中,對血跡等痕跡的識彆和重視,是斷案的關鍵環節之一,如宋慈《洗冤集錄》中便有詳細記載,唐代雖無係統專著,但亦有相關經驗。)
就在這時,一名被派去下遊查訪“水漂子”的弓手匆匆回報:在渭水下遊一處回水灣,發現一具被泡脹的男屍,麵容難辨,但體格與張老五之子張初一相似,且身上有被捆綁的痕跡。屍體雖腐爛,但依稀可辨年輕男子的特征,手腕腳踝處有深可見骨的勒痕,顯是生前受虐。仵作初步判斷,死亡時間約在月餘,與張初一失蹤時間吻合。張老五被帶來辨認,雖無法從麵容確認,但看到屍體腰間一枚熟悉的粗麻繩結和腳上一處舊傷疤,老人頓時癱倒在地,嚎啕痛哭,認定這便是其子。
人命案!性質截然不同了。趙五心中沉重,更覺壓力巨大。鄭氏貨棧的火災、暗室的疑似血跡、下遊的屍首,這些線索似乎隱隱指向一個殘酷的真相:張初一可能因故被鄭家貨棧的人囚禁甚至殺害。
然而,所有這些都還是間接證據。賬簿殘頁不全,暗室血跡無法確定是人血且來源不明,屍體身份也非鐵證。鄭家完全可以推脫乾淨。趙五深知,若無直接證據或確鑿口供,難以撼動樹大根深的鄭家。
他回想起前世所知的審訊技巧,唐代能吏張鷟曾用“假信案”讓罪犯在真偽難辨的文書麵前心理防線崩潰,又曾用“放驢尋鞍”之法,利用牲畜習性找到贓物。這些方法的核心,在於把握人性弱點,出其不意。
趙五決定效法古人智慧,結合自己的判斷,設下一局。他並未立即傳訊鄭魁,而是暗中派人盯緊鄭家核心人物的動向,同時,他做了一件看似無關緊要的事:他請張老五和幾位與張初一相熟的村民,仔細回憶張初一失蹤前所有的細節,包括習慣、言語、甚至最近吃過什麼、穿過什麼。
其中一條信息引起趙五注意:張初一左腳鞋底不久前曾破了一個洞,其母用一塊從舊衣上拆下的、印有獨特藍染碎花的布塊給他打了個補丁。
趙五立刻再次查驗那具屍體腳上已破爛不堪的鞋子。果然,在左腳鞋底,他找到了一小塊幾乎被泥汙覆蓋的藍染碎花布補丁!這與村民的描述完全吻合,極大地強化了屍體就是張初一的證據。
與此同時,盯梢的弓手回報,鄭魁的心腹管家,昨夜曾悄悄出城,往城北亂葬崗方向而去,行為鬼祟。趙五疑心他們是去處理可能殘留的證據。
時機到了。趙五升堂,並未先傳鄭魁,而是傳來了貨棧的幾個底層工人,分開詢問。他先問些尋常問題,如平日工作、夥食等,讓他們放鬆警惕。然後,他突然拿出從暗室牆壁上刮下的一些暗紅色粉末,放在每個工人麵前,仔細觀察他們的表情。
大多數人茫然,唯有一個年輕工匠,看到粉末時眼神瞬間閃過極度恐懼,身體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趙五心中了然,但並不點破。他轉而問道:“你可知張初一?最後一次見他是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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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工匠冷汗直流,語無倫次。趙五突然拍案喝道:“暗室血跡已驗明為人血!你們還要隱瞞到幾時?鄭魁已悉數招供,言稱皆是爾等所為,他不過失察之罪!你若再不實言,便是殺人重犯的同黨,按律當斬!”
這是典型的詐術,虛張聲勢,製造囚徒困境。那工匠心理防線本就脆弱,被趙五一嚇,又以為主家已拋棄他們,頓時癱軟在地,磕頭如搗蒜:“明府饒命!小的說,小的全說!是……是鄭管家命我等教訓那張初一,因他欲索要工錢,還揚言要告發貨棧私販……我等失手,將其打死……屍體……屍體由鄭管家親自處理,小的不知具體拋於何處啊!”
唐代司法實踐中,利用心理策略獲取口供是常見手段,如蘇無名破太平公主珍寶案時,也曾通過暗中觀察和策略性部署迫使罪犯暴露行蹤。)
口供一出,趙五立即下令緝拿鄭魁和那名管家。鄭魁被帶上堂時,依舊強作鎮定,矢口否認。但當趙五將工匠的口供、暗室血跡的推斷、鞋底補丁的物證,以及管家夜赴亂葬崗的行蹤一一擺出時,鄭魁的臉色終於變了。
然而,他仍不死心,獰笑道:“趙縣尉,你莫要逼人太甚!我鄭家在京中……”
“啪!”趙五將驚堂木重重一拍,打斷他的威脅,“大堂之上,隻論唐律!你鄭家縱有通天之勢,也大不過聖上欽定之法!來人,將一乾人犯押入大牢,詳加審訊!”
案件初步告破,趙五之名,一夜之間傳遍馮翊。百姓稱其“明鏡高懸”,張老五更是涕淚交加,叩謝青天。但趙五心中並無多少喜悅。他知道,這僅是開始。鄭魁雖被捕,但其背後龐大的鄭氏家族絕不會善罷甘休。真正的風暴,恐怕還在後頭。
他將案卷仔細整理,附上詳細呈文,上報州府。同時,他也修書一封,將情況告知遠在長安的柳彆駕,望其有所準備。
窗外,月涼如水。趙五撫摸著案頭那支禿筆,深知在這大唐官場,每破一案,每進一步,都如履薄冰。但他彆無選擇,唯有以筆為刀,以法為盾,在這盛唐的畫卷上,繼續刻下自己的印記。
第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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