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華台的玉階被晨露打濕，映著東方初升的朝陽，泛出溫潤的光澤。楚國的旌旗在台頂獵獵作響，隨風舒展的龍紋在晨光中恍若活物，將整個郢都的氣象都襯得愈發雄渾。這日的章華台與往日不同，殿宇間飄著一股奇異的辛辣香氣，似椒非椒，似桂非桂，引得各國使者頻頻側目，連廊下侍立的宮女也忍不住悄悄嗅著鼻尖。
熊旅端坐在殿上的玄纁寶帳中，指尖輕輕叩著案幾。案上銅鼎裡燉著的麋鹿肉正冒著熱氣，那股奇特的香氣便是從鼎中散出的——釜中除了尋常的薑桂，還撒了一小撮來自南海的胡椒。這東西是去年楚國水師遠航萬裡，從一個叫“身毒”的國度換回來的，產量稀少，連宮中也隻存了不足百斤，今日特意讓庖廚拿來，原就存著彆樣的心思。
殿中各國使者分坐兩側，目光卻總不自覺地瞟向那銅鼎。魯國使者叔孫僑如捧著玉圭，臉上帶著掩不住的笑意——前日他已與楚國簽訂密約，楚國不僅答應開放廬江銅礦的貿易，還允諾每年供應魯國三百石海鹽，條件隻是魯國在齊楚交鋒時保持中立，必要時甚至可以襲擾齊國邊境。此刻聞著這從未見過的香料，他心中更定，暗道楚國果然物產豐饒，與楚結盟當是明智之舉。
坐在對麵的齊國使者田嬰卻如坐針氈。他袍袖下的手攥得發白，指節都捏出了紅痕。自上月起，楚國商船突然全停了對臨淄的糧食運輸，往日裡三日一到的糧船，如今連個影子都沒了。臨淄城的糧價先是一日三漲，後來竟到了“鬥米千錢”的地步，城中百姓扛著鋤頭聚在宮門外哭嚎，連臨淄大夫都被齊王杖責了三次。昨日他收到國內急報，說城陽郡已有人聚眾搶糧，若再無糧米運入，怕是要出大亂子。
“諸位且嘗嘗這鼎中肉。”熊旅的聲音打破了殿中的寂靜，他示意內侍給各國使者分肉，目光卻似有若無地落在田嬰身上，“這調味的東西，喚作胡椒，是南海諸國的特產，除了楚國，天下再無第二家能得。”
內侍用玉匕舀起肉，分到各國使者的食案中。叔孫僑如先嘗了一口，隻覺那辛辣香氣直透肺腑，比尋常的薑蒜更添了幾分醇厚，頓時讚道：“妙哉！此物入肉，竟能讓鮮味陡增十倍，楚國真乃天朝上國，竟有這等奇珍！”
田嬰也嘗了一口，卻隻覺得那胡椒的辛辣像針一樣紮在喉嚨裡，嗆得他險些咳嗽。他強壓下喉頭的不適，放下玉匕，拱手道：“大王，臣鬥膽請問，這‘胡椒’究竟是何神物？竟有如此奇特的味道。”他問這話時，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他隱約猜到熊旅拿出這東西的用意，卻又不得不問。
熊旅夾起一塊烤肉，慢條斯理地用象牙匕割著，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哦，田大夫有所不知，這胡椒生於南海濕熱之地，需得乘船走三個月水路才能運回來，金貴得很。”他抬眼看向田嬰，語氣輕描淡寫，“說起來，寡人倒是聽說，齊國最近糧價漲得厲害？百姓怕是連粟米都吃不上了吧？”
田嬰臉色驟變，握著玉圭的手猛地一顫。他沒想到熊旅竟如此直白，絲毫不顧外交體麵，當眾揭齊國的短。旁邊幾個小國的使者聞言，都忍不住竊竊私語，看向田嬰的目光裡多了幾分同情，又帶著幾分幸災樂禍。
“大王說笑了。”田嬰強作鎮定，聲音卻有些發虛，“齊國地大物博，糧草豐足，些許波動不過是商販囤積居奇，不足為慮。”
“是嗎？”熊旅放下玉匕，端起爵杯飲了口酒，目光陡然銳利起來，“可寡人昨夜收到細作回報，臨淄城外已有流民餓死，城陽郡的官吏都在偷偷往莒城運家眷了。田大夫若不信，不妨派人去看看？”
這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田嬰心上。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儘，嘴唇翕動了幾下，竟說不出一個字來。殿中鴉雀無聲，連叔孫僑如都收起了笑容，低頭假裝擺弄案上的玉佩——他知道，楚國這是要開始敲打齊國了。
熊旅卻似嫌不夠，又緩緩道：“不過田大夫也不必急。寡人素來仁厚，見齊國百姓受苦，心中也不忍。這胡椒雖金貴，但若齊國肯割讓濟水以東的十座城池，寡人可以送你們十車胡椒，讓齊國百姓也嘗嘗鮮，如何？”
“你——”田嬰猛地站起身，胸口劇烈起伏。用十座城池換十車香料？這簡直是奇恥大辱！他恨不得當場拂袖而去，可一想到臨淄城中嗷嗷待哺的百姓，想到齊王臨行前“務必求楚借糧”的囑咐，腳下竟像生了根一般，動彈不得。
熊旅看著他鐵青的臉色，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卻沒再逼迫，轉而看向叔孫僑如：“魯國使者可有什麼想要的？楚國的胡椒種子雖少，卻也不是不能分些出去。”
叔孫僑如立刻起身，躬身道：“大王聖明！魯國曲阜城外有千畝桑林，所產絲綢天下聞名。臣鬥膽懇請，願以曲阜桑林的三年賦稅，換楚國的胡椒種子。若能在魯國種下這奇物，他日定當年年進貢，以報大王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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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話說得極巧——桑林賦稅看似尋常，實則曲阜桑林是魯國財政的半壁江山，用三年賦稅換種子，既顯了誠意，又不至於讓楚國覺得魯國占便宜。更重要的是，這等於當眾宣告魯國與楚國的親近，徹底將齊國孤立起來。
“好！就這麼定了！”熊旅撫掌大笑，聲音響徹大殿，“明日便讓農官選十斤最好的種子，隨叔孫大夫回魯國。”
殿中氣氛頓時緩和下來，小國使者紛紛起身附和，稱讚楚王仁德。田嬰孤零零地站在殿中，看著眼前其樂融融的景象，隻覺得那辛辣的胡椒香氣像無數根針，刺得他頭暈目眩。
熊旅的目光掠過眾人，落在了殿下的熊審身上。隻見少年太子正側頭與身旁的羋璿璣說著什麼，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都帶著淺淺的笑意。熊旅心中了然——這胡椒當“武器”的主意，原就是熊審提出來的。
前日夜裡，熊審在書房對他說：“父王，齊國缺糧，更缺的是體麵。不如用胡椒羞辱他們一番，讓列國看看，依附楚國才有好處，跟著齊國隻能挨欺。”羋璿璣當時也在旁補充：“魯國素來眼紅楚國的南海貿易，若許他們種胡椒，必能讓他們徹底倒向我們。”
如今看來，這兩個孩子的算計，果然比戰場上的刀兵更管用。釜底抽薪，不僅要抽走對方的糧草，更要抽走對方的人心，抽走列國的敬畏。
田嬰最終還是沒敢發作，在殿中僵立半晌，終究是忍氣吞聲地坐了回去。他知道，今日這章華台之宴，楚國不僅是在炫耀物產，更是在宣告——天下的命脈，已攥在楚國手裡了。
散宴時，田嬰失魂落魄地走出章華台，回頭望了一眼那高聳入雲的台頂，隻覺得那飄在風中的胡椒香氣，竟比臨淄城的糧荒還要讓人窒息。而他身後的殿宇裡，熊旅正對熊審與羋璿璣笑道：“下一步，該讓養由基的騎兵再往前挪挪了。齊國人的骨頭，還得再敲一敲。”
少年太子與那位楚國有名的女謀士相視一笑，眼中都閃爍著與年齡不符的銳利光芒。釜底的柴火已被抽去大半，接下來，便是等著那鍋水徹底涼透了。
欲知齊國如何應對楚國的步步緊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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