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宮章華台的朝會,自寅時三刻便已開啟。天光尚在雲層後隱匿,殿前九級玉階已被灑掃得纖塵不染,青銅鶴銜香爐中,嫋嫋升起一縷沉水香煙,纏繞著梁上雕龍的鱗爪,緩緩盤旋而上。大殿深處,十二根蟠螭柱撐起穹頂,繪著日月星辰與先王征伐之圖。百官按品列班,衣袂肅然,無人敢輕語。
令尹孫叔敖立於丹墀中央,身披玄色深衣,腰束玉帶,手中捧著一卷竹簡,簡上朱筆批注密密如血絲,是他徹夜未眠、反複推敲而成的《變法三策》。他年不過四十,眉目清峻,雙目似寒潭映星,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鐘鳴穀應:
“大王,方今天下紛爭,晉霸中原,秦踞西陲,齊逞東方,我楚地日廣,南吞百越,西控巴陵,北逼鄭衛,疆土千裡,子民百萬。然舊製官吏多世襲罔替,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屍位素餐者眾,能者不得進,庸者久據要津。若不整飭吏治,厘清職守,縱有雄兵百萬,亦難承霸業之基。”
話音落處,殿內一片寂靜。連風穿廊的聲音都仿佛被壓低了。
王座之上,楚莊王熊旅緩緩放下手中的酒爵。那是一隻青綠斑駁的青銅兕觥,角尖雕虎噬鹿紋,象征威權。觥底與案幾相碰,發出一聲清越脆響,在空曠的大殿裡回蕩良久。他並未動怒,隻是微微抬眼,目光如鷹隼掠過階下群臣——那些或低頭避視、或交頭接耳、或麵色鐵青的卿大夫們。
“令尹所言,孤亦有所察。”熊旅終於開口,聲如低雷,“然祖製沿襲百年,驟然更張,恐生動蕩。你既有此議,必有良策,不妨直言。”
孫叔敖深吸一口氣,將竹簡徐徐展開,動作沉穩如山嶽初移。
“其一,廢世襲,開科取士。”
八個字出口,如同驚濤拍岸。
他繼續道:“凡楚地學子,不論出身貴賤,無論郡縣遠近,皆可赴郢都應試。初試以策論為主,考其識見;複試重實務,命其擬斷獄、理賦稅、定河防之策。兩試俱優者,授以小吏,試用一年,稱職則擢升,劣則黜退。”
此言一出,殿中頓時騷動。
右司馬鬥椒猛然踏前一步,袍袖翻飛,金線繡蟒隨動作蜿蜒如活物。他拱手高聲道:“令尹此舉,恐動搖國本!我楚國自成王以來,世家執掌軍政,功勳之後承先祖之業,乃社稷柱石。今若令布衣黔首與公卿子弟同堂競試,豈非亂尊卑、壞綱常?”
他身後幾位世族大夫紛紛附和。
“是啊,寒門無禮教,何堪為官?”
“昔年屈氏三代為令尹,若非血脈相傳,焉能鎮撫諸縣?”
“此策行之,恐致人心浮動,諸侯恥笑!”
議論聲如潮水湧來,夾雜著冷笑與不屑。有人甚至故意咳嗽兩聲,意在擾亂氣氛。
孫叔敖卻不慌不忙,隻淡淡一笑,反問:“鬥司馬可知雲夢澤畔有個叫棄疾的漁郎?此人幼失父母,寄居蘆葦蕩中,靠捕魚為生。然其精於水文,僅憑一葉扁舟,便可測水勢緩急、辨汛期早晚。去年夏洪暴發,正是他夜渡澤心,獻策於地方守令:‘築堤當斜引水流,不可直堵’,遂免三縣淹沒。事後查勘,其所言無不契合地形水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若論實務之才,朝中多少世族子弟能及?若因出身卑微,便永不得登廟堂,豈非自毀棟梁?”
鬥椒一時語塞,臉色漲紅,還想爭辯,卻被熊旅抬手製止。
“令尹說得不錯。”楚莊王緩緩起身,龍袍垂地,映著晨光熠熠生輝,“孤曾微服巡遊至雲夢,親見那棄疾立於淺灘,手持竹竿指點河道走勢,言語條理分明,遠勝府中數位治水參軍。如此奇才,竟困於漁網之間……若因門戶之限埋沒英才,寡人何顏麵對列祖列宗?”
群臣默然。連一向持重的左尹也輕輕頷首。
孫叔敖趁勢再進:“其二,定考績。”
他指向殿側懸掛的一幅荊楚輿圖,其上標注各郡縣田畝、戶口、倉儲之數。
“自今歲始,每歲仲秋,由廷尉府會同大理寺,核查各郡縣官吏所轄之地的賦稅征收、刑獄裁決、農桑墾殖三項實績,依成效分為‘上、中、下’三等。上等者增俸晉爵,賜帛賞田;中等者留任觀效;下等者削邑奪職,記過備案。連續三年評為下等者,流放邊地,永不敘用。”
這話如驚雷炸響。
一位老臣顫巍巍出列:“令尹……此舉固善,然恐有弊端。若考核過嚴,官吏為求政績,或虛報糧產、瞞匿災情,甚至苛斂百姓以充庫藏,豈非適得其反?”
“此慮極是。”孫叔敖早有應對,“故設‘監查使’十人,由大王親自遴選,皆選自寒門廉吏或退役軍功之士,不受地方節製,可微服巡查各縣。每至一地,不驚動官府,暗訪市井、走訪農戶,查驗賬冊、比對倉廩。一旦查實虛報浮誇,不僅當事官吏治罪,其直屬上官亦須連坐,謂之‘責在統屬’。”
熊旅聽得眼中精光一閃,猛地一掌拍在案幾上,震得銅爵跳起半寸:“準!就依令尹所議!傳詔四方,明載律令,若有欺瞞舞弊者,不論親疏,一律嚴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