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郢都,寒意漸濃。宮牆之外,梧桐葉落滿庭院,風卷殘葉,如時光低語。相府之內,藥香彌漫,爐火微明,映照著床前幾案上翻閱未合的竹簡——那是孫叔敖臨病仍念念不忘的國事文書。
令尹孫叔敖因多年殫精竭慮、夙夜在公,終是積勞成疾。自去歲征伐吳越之後,他便常感體虛氣短,卻依舊強撐病軀處理政事,批閱奏章直至三更。近日來病情驟重,高熱不退,咳喘連連,竟已臥床不起。消息傳入王宮,楚王熊旅聞之,心如刀割,當即放下手中政務,親率內侍匆匆趕往相府探視。
踏入寢室那一刻,熊旅腳步不由得一滯。隻見昔日威嚴持重、目光如炬的輔國重臣,此刻麵色蠟黃,雙頰凹陷,呼吸微弱如遊絲,僅靠一層薄被裹身,靜臥於榻上。他那雙曾執筆定策、指點江山的手,如今枯瘦如柴,輕輕搭在錦被邊緣,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最後的力氣。
“孫卿……”熊旅輕聲喚道,聲音微微發顫,眼中泛起水光。
聽到熟悉的聲音,孫叔敖緩緩睜開雙眼,眸中閃過一絲欣慰。他艱難地抬起手,朝楚王伸去。熊旅快步上前,緊緊握住那隻蒼老的手,隻覺掌心冰涼,心頭更是酸楚難抑。
“大王……來了……”孫叔敖氣息斷續,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擠出,“老臣……愧對社稷……不能再……為君分憂了……”
“莫說此言!”熊旅強忍悲痛,俯身低聲道,“你乃楚國柱石,醫者說了,隻要安心調養,必能康複。寡人還要與你共謀北進中原之策,怎能輕言離彆?”
孫叔敖嘴角勉強牽動,露出一抹淡笑:“天命有數……人力難違……但臣之心,始終係於楚土。大王英明神武,誌在一統華夏,老臣看得清楚……楚興之時,不遠矣……”
他頓了頓,喘息片刻,又用力握緊楚王的手:“將來治國之道,唯在任賢使能,輕徭薄賦,以德化民……望大王……慎擇宰輔,遠奸佞,親忠良……百姓安,則社稷固……”
這番話字字沉重,如同遺訓,句句銘刻於熊旅心中。他重重點頭,眼眶濕潤:“寡人銘記於心,若有違此誓,天地共棄!”
正說話間,門外傳來輕盈的腳步聲。三公主羋清手持藥箱,緩步入內。她身穿素色羅裙,發髻簡潔,眉目清秀而沉靜。原來方才楚王已遣人召其前來,然孫叔敖先前執意不讓三公主入室——恐其年幼見此病態心生驚懼。可如今病情危急,需有人通曉醫理者診治,隻得允羋清進來。
羋清向父王朝拜行禮:“兒臣參見父王。”
“免禮。”熊旅輕聲道,“速為令尹診脈。”
羋清應諾,輕移蓮步至床前,將藥箱置於幾上,取出絲帕墊於孫叔敖腕下,凝神靜氣為其切脈。室內一片寂靜,唯有銅漏滴答作響。良久,她收回手指,神色凝重卻不慌亂。
“令尹肝鬱氣滯,肺燥陰虛,兼有外邪侵襲,以致虛實夾雜,病勢纏綿。”羋清低聲稟報,“須以滋陰潤肺、扶正祛邪為主,輔以安神養心之劑。”
隨即提筆開方,字跡工整有力,所列藥材皆平和溫補,兼顧調理根本。她叮囑侍女:“此方須每日兩煎,清晨空腹服第一劑,黃昏再服第二劑。飲食宜清淡,忌辛辣油膩,居室須保持通風乾燥,不可受寒。”
熊旅聽罷,頻頻頷首:“清兒醫術日進,甚慰寡人心懷。”
羋清低頭答道:“兒臣不敢居功,隻願令尹早日康複,繼續為國效力。”
孫叔敖微微睜眼,望著這位聰慧沉靜的小公主,眼中流露讚許:“三公主……蕙質蘭心……楚國有女如此……何愁不興……”
話音未落,一陣劇烈咳嗽突起,驚得眾人皆驚。內侍急忙上前輕拍其背,待氣息稍平,孫叔敖已閉目昏睡過去。
熊旅佇立良久,默默注視著這位半生輔佐自己的股肱之臣,心中百感交集。他曾與孫叔敖並肩破敵、改革賦稅、修築水利、整頓軍製,一步步將楚國推向鼎盛。如今大業初成,四境歸心,可這位功勳卓著的老臣,卻即將走到生命儘頭。
“傳寡人旨意,”熊旅轉身下令,“太醫院全力施救,所需藥材不論貴賤,即刻采辦;另賜黃金百鎰、良田千畝予孫氏家族,子孫世襲爵位,永享榮祿。”
他又看向羋清,語氣柔和了幾分:“你多來探視,若有任何變化,立即稟報。”
走出相府時,天色已暗,冷風撲麵。熊旅駐足回望,燈火闌珊中的相府顯得格外孤寂。他知道,一位時代的巨匠正在悄然謝幕,而屬於楚國的新篇章,正等待著他獨自書寫。
夜風吹動旌旗,仿佛也在低吟一首無聲的挽歌。
——孫叔敖雖病,其誌不滅;楚國之魂,薪火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