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華台的朝會已持續了一個時辰,殿外秋陽高懸,金光灑在青銅瓦上,熠熠生輝,映得整座宮闕如鍍金玉。簷角銅鈴輕響,隨風送來遠處丹桂的幽香,與殿中嫋嫋升騰的龍涎沉水相融,織就一片莊嚴肅穆的氣息。二十四根蟠龍巨柱撐起穹頂,彩繪山河社稷、日月星辰,仿佛將天下萬物儘收此殿。
熊旅端坐於王座之上,玄底金紋的冕服垂落案前,十二旒玉冕遮住了他半邊麵容,唯有一雙眸子如寒星般冷峻明亮,深不見底。他左手按在虎符匣上,右手輕撫案幾邊緣,指節修長,動作極輕,卻讓滿殿喧嘩漸次平息。
他麵前的案幾上,攤開著一幅四海輿圖的縮印本——那是由數十名畫師耗時三年、依據無數商旅與使節帶回的情報繪製而成。山川河流以青墨勾勒,島嶼星羅以朱砂點染,東海如碧波萬頃,南海似煙霞迷離,而那遙遠的“珠崖洲”則被一圈金線圈出,仿佛一顆遺落海外的明珠,在地圖邊緣靜靜閃爍著未知的光輝。
群臣分列兩側,宗室貴胄居左,文武重臣列右。年輕的子弟們屏息凝神,目光不時掃向那幅輿圖,眼中難掩激動與向往。他們曾私下議論,大王繪製此圖,必是要效仿先祖楚莊王開疆拓土、裂土封侯,讓宗親貴胄各據一方,光耀門楣。可今日氣氛凝重,無人敢率先開口。
終於,熊旅啟唇,聲音低沉而堅定,一字一句如同鐘鼓鳴響,回蕩於殿堂之間:
“華夏之內,不分封諸侯,各地設郡置縣,由中央派官治理——這是孤登基時定下的鐵律。”他目光緩緩掃過眾人,“今日不會變,將來也不會變。”
話音落下,殿中頓時泛起一陣細微的騷動。有人低頭皺眉,有人輕歎一聲,更有幾位年少宗親麵露失望之色。他們原本以為,這是一場屬於他們的榮耀加身之機,卻不料大王竟斷然否決了“分封”的可能。
然而,就在這片沉默之中,一道身影越眾而出。
是熊午,熊旅的二弟,素來性情剛直,膽識過人。他身著青色朝服,腰佩白玉環帶,步履沉穩,拱手作禮,聲如洪鐘:“大王明鑒!華夏之地行郡縣製,臣等並無異議。然則海外諸地,遠隔重洋,風濤險惡,民情迥異,言語不通,風俗難測。若僅遣流官赴任,任期一滿即歸,豈能深耕教化?又如何令彼邦之民真心歸附?”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聲音愈發激昂:“臣願請命,遣長子率族人三千,攜稻種、農具、醫書、曆法、典籍,渡海前往‘珠崖洲’,墾荒立村,興學授業,使蠻夷知禮儀,識文字,奉正朔。十年之後,彼地百姓自當呼我為父母,視楚為故土!”
語畢,殿角傳來一聲朗笑。
大將軍唐狡大步踏出,鎧甲鏗鏘,虎須抖動,聲若雷霆:“好一個‘父母之邦’!老夫也願效犬馬之勞!”他單膝跪地,抱拳道:“東海七十二島,散若棋子,海盜盤踞,劫掠商船,久為心腹之患。臣有三子,自幼隨舟師巡海,熟識潮汐風向,通曉水戰陣法。臣願令其率三百樓船、兩萬士卒,在東海上建立鎮戍要塞,清剿匪寇,護航通貿,同時屯田養兵,築城設市,將那片荒島變為我楚國糧倉與海防前哨!”
群臣聞言,紛紛點頭稱是。幾位年少宗親更是眼中放光,仿佛已看見自己執節跨海、旌旗獵獵的英姿。有人低聲議論:“若能執掌一方海島,開府建衙,豈非勝過在郢都做個閒散公子?”更有人暗自盤算,是否該請托父兄,謀得一紙出海之令。
然而就在此時,一道蒼老卻沉穩的聲音劃破熱烈氣氛。
“大王……”老臣伍舉從列班中緩緩走出,身形略顯佝僂,手中玉笏卻握得筆直。他白發如霜,眼角皺紋深如刀刻,每一步都走得極慢,卻步步千鈞,仿佛承載著百年的智慧與警示。
熊旅神色微凝,抬手示意:“伍大夫但說無妨。”
伍舉深深一躬,聲音不高,卻字字入耳:“臣聞古之聖王,非不欲開疆拓土,而是慎於權衡利害。周室初興,分封同姓七十有餘,本望藩屏王室,共安天下。然數代之後,諸侯坐大,禮樂崩壞,征伐由己,終致春秋亂世,戰國殺伐,血流漂櫓,生靈塗炭。”
他抬頭直視熊旅,目光如炬:“今大王欲令宗室功臣之後遠赴海外,雖美其名曰‘開拓’‘教化’,實則等同分封。彼地距郢都萬裡之遙,山海阻隔,音信難通。一旦子孫強盛,擁兵自重,不服調遣,甚至僭號稱尊,自稱‘珠崖王’‘東海君’,屆時鞭長莫及,何以製之?難道真要在華夏之外,再演一遍周室衰微、天下分裂的悲劇嗎?”
此言一出,滿殿俱寂。
連熊午也收起了方才的激昂,麵色凝重;唐狡眉頭緊鎖,默然退後半步。那些原本躍躍欲試的年輕子弟,也都低下頭去,似有所思。有人悄悄看向身旁的長輩,仿佛在尋求答案。
熊旅卻未動怒,反而緩緩起身,走下王階,親自來到那幅四海輿圖之前。他伸出手,指尖輕撫過“華夏”二字那鮮紅如血的印記,仿佛觸摸的是整個民族的命運脈搏。他的神情罕見地柔和下來,卻又透著一股不容動搖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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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沉默後,他開口了,聲音不大,卻穿透整座殿堂:
“孤早已想好應對之策,不會重蹈周室覆轍。”
他轉身麵對群臣,目光如電掃過每一個人的臉龐:
“第一,所有海外封地,每年必須向中央上繳貢賦。數額不必多,或珍珠十斛,或香木百根,或銅礦千斤,皆可。但這不是為了斂財,而是象征歸屬——他們所得的土地、資源、權力,皆源於中央恩賜,不可視為私產。斷絕其割據之念,始於一粒米、一捧沙。”
眾人屏息傾聽。
“第二,封地繼承人,無論嫡庶長幼,必須親自到郢都來受封。孤要親眼見他,問其誌向,察其品行,方可頒下璽書印綬。若拒不來朝,視為棄權,廢除其嗣位資格。讓他們記住:權力來自何處,根在誰手。”
“第三,任何海外領地,不得擁有超過五千人的常備軍。兵器鎧甲,皆由中央工坊統一鑄造、編號發放。若有私自鑄兵、擴軍者,一經查實,即定為謀逆,四海都護府有權立即出兵討伐,無需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