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連串的“或許”,如同一柄柄無形的重錘,一錘接著一錘,狠狠地砸在黃啟蒙的心臟上。
他不是傻子。
執教數十載,林昭話裡那嚴絲合縫的邏輯,那大膽到近乎狂悖卻又偏偏無比合理的猜測,他一聽就懂。
瞬間,他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是啊!
一個以“鐵麵”著稱的酷吏,一個能為了素不相識的孤寡老婦當堂拍案的知縣,怎麼可能會欣賞那些靡靡之音般的無病呻吟?
這根本不合常理!
可是……
黃啟蒙的內心,掀起了驚濤駭浪,理智與情感在瘋狂地撕扯。
理智告訴他,林昭的推斷,有九成九是真的。
但數十年的人生經驗與人情世故卻在瘋狂地對他呐喊,讓他不要相信!
那可是他相交二十年的老友啊!在縣衙裡當了半輩子差,早已練得人情通透,怎麼會犯這種低級的錯誤?
難道二十年的交情,還比不過一個六歲孩童的幾句猜測?
更何況,科舉之道,百年來皆是如此!
文章寫得花團錦簇,總不會出錯。
這才是最穩妥、最不會出錯的陽關大道!
而林昭選擇的,是一條懸在萬丈深淵上的獨木橋!
一旦猜錯,便是萬劫不複!
黃家賭上百年清譽,賭上舉人老爺的顏麵,就是為了讓他去走一條如此凶險的窄路嗎?
不!
這太冒險了!
黃啟蒙的臉色變了又變,最終,所有的掙紮、驚懼、與不甘,都化為了一聲長長的、充滿了無儘疲憊與無力的歎息。
他看著林昭那雙清澈得不見一絲雜質的眼睛。
那裡麵,寫滿了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堅定與執拗。
他知道,自己勸不動了。
這個學生,從骨子裡就帶著一股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倔強。
“罷了……”
黃啟蒙緩緩地擺了擺手,仿佛一瞬間被抽乾了所有精氣神,蒼老了十歲。
他頹然地坐回太師椅上,甚至懶得再看林昭一眼,隻是疲憊至極地揮了揮手。
“你……出去吧。”
“既然你心意已決,為師也無話可說。你想怎麼寫,便怎麼寫吧。”
他的聲音裡,再沒有半分怒火,隻剩下一種深可見骨的失望。
那是一種傾注了所有心血,卻發現對方根本不領情的失望。
是一種眼睜睜看著一塊絕世璞玉,自己往頑石上猛撞,卻無能為力的失望。
“你好自為之吧。”
這是黃啟蒙說的最後一句話。
林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再爭辯什麼。
他的腦海裡,閃過張叔那張疲憊不堪的臉,以及那份用巨大風險換來的、絕不能見光的鐵證。
那份判詞拓本,是足以說服先生的鐵證。
可他不能拿出來。
一旦拿出來,便是將為了他而奔走的張德才,推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他林昭,絕不會做這種事。
所以,他隻能選擇用這種最笨拙、最不被理解的方式,去走那條唯一正確的路。
他彎下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
然後,他直起身,轉身,一步一步,走出了這間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