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短短兩句破題,如兩柄淬著寒光的利刃,瞬間剖開了“人和”這層外衣,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利益”。
高台之上,縣學教諭劉大人下意識地前傾了身子。
他看不清林昭寫了什麼。
但他能看見。
那個六歲的童子在落筆之後,整個人的氣勢都變了!
如果說之前是靜,那現在,就是一柄悄然出鞘的利劍。
這絕不是一個被嚇破膽的孩子該有的姿態!
魏知縣古井無波的臉上,終於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異色。
他端坐著,看似在審視全場,實則全部的注意力,都已凝聚在甲字一號。
考場內,大部分考生已在奮筆疾書。
黃天佑的嘴角此刻壓都壓不住了。
他的文章已經進入起講,通篇引經據典,辭藻華麗。
他感覺自己已漸入佳境,一篇傳世雄文呼之欲出。
可他不知道。
在甲字一號,林昭的筆鋒,已經掀起了另一場風暴。
承題!
破題!
林昭揮動毛筆,墨跡在紙上飛快遊走,氣勢比剛才更盛三分!
“固守一地之利,非真地利;”
“盤剝萬民之利,則失人和!”
“故論人和,當先破士紳之壟斷,行均田之新法!”
轟!
當新法二字落下,林昭自己都能感覺到,一股無形的殺伐之氣,從筆尖透紙而出!
這不是在寫八股文!
這是在寫一篇改革的檄文!
一篇向整個大晉王朝根深蒂固的土地兼並製度,發出最赤裸、最決絕挑戰的檄文!
他沒有停頓,筆尖在考卷上繼續飛舞。
起講、入手、起股、中股……
每一個部分,他都完全遵照八股文的格式,結構工整,對仗精妙。
然而,他用來填充這個骨架的血肉,卻與所有人都背道而馳!
彆人引《論語》,說的是“克己複禮為仁”。
他引《論語》,說的卻是“百姓足,君孰與不足?”
百姓富足了,國君您又怎麼會不富足?
他將“仁”的根基,死死地釘在了“民富”之上!
彆人引《孟子》,歌頌的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他引《孟子》,質問的卻是“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
廚房裡有肥肉,馬廄裡有肥馬,可百姓卻麵帶饑色,荒野裡有餓死的屍體,這不就是帶著野獸來吃人嗎?!
他的文章裡,沒有半句空洞的讚美,沒有一絲虛偽的歌頌。
字字句句,都像是從田埂上挖出來的,帶著泥土的腥氣,帶著百姓的血淚!
他將那些高高在上的聖人之言,化作一把把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大晉王朝光鮮外表下的膿瘡。
士紳豪族瘋狂兼並土地!
萬千百姓流離失所,淪為佃戶,世代為奴!
這才是“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這十二個字背後,最殘酷的現實!
這才是他林昭,要呈給那位“鐵麵判官”魏知縣的唯一答案!
時間緩緩流逝。
考場內的氣氛逐漸變得平靜。
黃天佑長舒一口氣,終於放下了筆。
他看著自己滿滿當當的卷麵,通篇辭藻華美,氣勢磅礴,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感覺自己發揮出了十二分的水平,這案首之位,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再次瞥向對麵不遠處的甲字一號,隻見林昭也已停筆,此刻正在閉目養神。
黃天佑心中冷笑。
裝神弄鬼!
一個鄉下小子,麵對如此宏大的題目,能寫出什麼東西來?
他越想越是得意,仿佛已經看到了放榜那日,自己高中案首,而林昭名落孫山,淪為全青山鎮笑柄的淒慘模樣。
高台之上,劉教諭看了看時辰,便起身準備宣布考試結束。
就在此時,一直靜坐如山的魏知縣,突然站了起來。
他什麼也沒說,隻是負著手緩緩走下高台,開始在號舍間的甬道上巡視。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