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內,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三千二百名考生的呼吸,彙成了一片壓抑的海洋。
“當——”
一聲悠長的鐘鳴,從貢院深處傳來。
就像一塊石頭砸進死水裡,激起一片無形的漣漪。
所有考生,無論之前是緊張得發抖還是故作鎮定,此刻都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杆。
目光齊刷刷地望向前方高台。
林昭坐在“甲字叁號”的號舍裡。
小小的身子幾乎被寬大的桌案淹沒。
他的手心微微出汗,但表情依然平靜如水。
終於,在萬眾矚目之下,主考官荊州知府高士安,在一眾官員的簇擁下,緩緩走上高台。
高士安年過五旬,身形微胖。
穿著一身嶄新的緋色官袍,走起路來四平八穩。
林昭抬眼,鑒微之力悄然運轉。
透過人群的縫隙,他注意到高士安走路時步伐格外謹慎。
每一步都踏得極穩。
連上台階都要先用腳尖試探一下。
他看到高士安接過差役遞來的三炷香時,手指下意識地蜷縮。
仿佛那香火會燙到他。
這是一個將穩字刻進骨頭裡的男人。
一個連走路都怕踩空,連上香都怕被燙的男人。
林昭心中最後一點疑慮,也隨之煙消雲散。
果然如此。
高台之上,高士安手持三炷香,對著孔聖人的牌位,深深三拜。
他神情肅穆,嘴唇翕動,念誦著冗長而莊重的祭文。
陽光透過雲層,灑在這位知府大人的官袍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然而,在林昭眼中,這光芒之下,是一個被恐懼和謹慎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靈魂。
祭拜完畢。
一名官員捧著一個上了三重鎖的黑漆木盒,恭敬地呈到高士安麵前。
全場的氣氛,在這一刻凝固到了頂點。
所有人的命運,都在這個盒子裡。
林昭的呼吸也不由得放緩了。
高士安接過鑰匙,一把,兩把,三把,親手將鎖打開。
每一個動作都緩慢而清晰,充滿了儀式感。
他從盒中取出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的宣紙,當著所有人的麵,緩緩展開。
差役們早已準備好,將抄寫題目的木牌高高舉起,在考場中來回巡視。
林昭的目光,越過無數顆緊張的後腦勺,落在了那塊離他最近的木牌上。
黑色的楷書,寫得工工整整。
四書文題,出自《論語·顏淵》。
子曰:“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
刹那間,林昭的腦海裡一片澄澈。
這道題,簡直就是為高士安的靈魂量身定做的。
克己!
複禮!
還有比這更穩妥、更保守的題目嗎?
它不要求你針砭時弊,不要求你展露鋒芒,甚至不歡迎你有任何新奇的見解。
它隻要求你老老實實地待在規矩裡,歌頌聖人教化,強調自我約束的重要性。
這道題,對陳子昂那樣的狂生而言,是枷鎖。
讓他談克己,簡直就是逼著狼去吃草。
對李宏那樣的銳士來說,是牢籠。
讓他論複禮,無異於縛住猛虎的手腳。
而對他林昭……
這簡直是送分題!
林昭垂下眼簾,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精光。
他緩緩拿起那支嶄新的毛筆,飽蘸濃墨。
筆尖在硯台邊輕輕一點,墨汁飽滿而不滴落。
他先在心中將整篇文章的框架梳理了一遍。
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後股、束股,八股文的八個部分,每一個都要寫得中規中矩,不能有絲毫出格。
更重要的是,他要讓這篇文章讀起來,就像是高士安親自執筆寫的一樣。
林昭閉上眼,回想著高士安那些奏疏的用詞習慣。
喜歡用“誠”、“敬”、“慎”這樣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