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卷房內,燈火如豆。
一位年不過三十的同考官王大人,正埋頭批閱著手中的朱卷。
他是今年新調來的,滿懷雄心,想在這次府試中表現一番。
隨手抽起一份卷子,入眼便是一行工整到冷硬的字跡。
“荊江之患,非在天時,而在人禍。”
王大人的手猛地一抖,茶水潑濺,在桌上洇開一灘水漬。
他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
再看一遍,那十二個字如刀刻斧鑿,散發著冰冷的殺氣。
“瘋子!”
王大人的額頭瞬間滲出冷汗,他硬著頭皮繼續往下看,心臟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
“歲修款項,自戶部下撥……再至縣衙、工頭,層層盤剝,十不存一……”
“我的天!”
王大人差點從椅子上彈起來。
他顫抖著翻到下一頁,那些文字愈發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
“當設‘荊江督察衛’,由府尊親領……稍有差池,立斬不赦!”
王大人的臉已經徹底白了。
立斬不赦?
這小子是想把荊州官場殺個乾淨啊!
他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心中五味雜陳。
說實話,這篇文章寫得確實好,針針見血句句在理。
可問題是,這種話能在考卷上寫嗎?
這要是傳出去,整個荊州官場都要掀起滔天巨浪!
他偷偷瞥了一眼卷子上的標記。
廣陵縣考生。
荊州首縣,富庶之地,能在那裡拔得頭籌的,絕非等閒之輩。
王大人忽然想起前幾日酒席上的傳言。
據說有位京城來的貴公子,回祖籍參加府試,其背景深不可測……
難道就是這位?
王大人的手開始發抖。
這成了一塊燙手山芋。
不取,得罪京城大人物。
取了,這文章送到高知府那裡,自己怕是第一個就要被遷怒!
最終,王大人提起朱筆,在卷尾寫下一行小字:
“文筆犀利,見解獨到,然手段過激,恐有動蕩之虞。請府尊明鑒。”
寫完,他長舒一口氣,將這份卷子單獨放在一邊。
讓府尊去頭疼吧!
深夜,知府官署。
高士安揉著酸澀的雙眼,目光落在了那份被王同考官單獨放置的燙手山芋上。
“文筆犀利,見解獨到,然手段過激,恐有動蕩之虞……”
高士安冷笑一聲,隨手翻開了這份卷子。
“荊江之患,非在天時,而在人禍。”
開篇第一句,他便眉頭一皺。
這股子味道,怎麼如此熟悉?
他繼續往下看。
“當設荊江督察衛……稍有差池,立斬不赦!”
高士安的手猛地一顫。
這文風!
這語氣!
這種動輒殺伐清洗的鐵血手段!
他瞬間想起了二十年前,在京城翰林院,那些由內閣大學士們傳閱的奏疏。
寫出那些奏疏的,無一不是權傾朝野的黨爭巨頭。
他們最擅長的,就是這種看似為國為民、實則暗藏殺機,為自己黨羽掃清障礙的文字!
高士安再次看向卷首的名字。
李宏,廣陵縣……
他苦笑一聲。
這小子年紀輕輕,就已經將京城權貴那套殺人術學得爐火純青了。
高士安感到一陣發自骨髓的無力。
他能在荊州安穩十幾年,靠的就是一個穩字。
這份卷子,他不能不取。
李宏的背景,他得罪不起。
思來想去,高士安提起朱筆,在卷尾寫下評語:
“才可經天緯地,言足掀翻一府,非社稷之福。”
寫完,他又在卷首畫了個圈,標注“甲下”。
既承認了你的才華,又給你釘上了動亂之源的標簽。
高士安將這份卷子扔到一旁。
他閉上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胸口那股被毒藥攪起來的煩悶,卻依舊盤桓不去。
不能再看這種東西了。
晦氣!
他從擬薦的那一摞裡,又隨手抽了幾份。
果不其然,都是些陳詞濫調。
不是說要廣開言路,體察民情,就是說要重農抑商,以固國本,空洞無物,看得人昏昏欲睡。
這些平庸、毫無新意的文字,像一劑溫吞的安神湯,慢慢撫平了他被李宏那份毒藥刺激的神經。
對,這才是常態。
這才是他治下安穩的荊州府該有的樣子。
他從擬薦的那一摞裡,隨手又拿起一份朱卷。
入眼,便是那熟悉的,讓他心生安寧的館閣體。
高士安精神一振,緊繃的臉部線條不自覺地柔和下來。
他記得這個考生,前兩場都是他親手圈定的,字寫得好,文章也寫得聽話。
他帶著幾分期待,讀了下去。
開篇,依舊是那熟悉的味道:“學生愚以為,欲治水,必先效法大禹……聖天子愛民如子,府尊大人體恤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