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知府衙門,後堂。
燭火如豆,映著高士安那張寫滿疲憊的臉。
他揉了揉發酸的眼眶,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案頭上,一摞摞試卷堆積如山,這便是荊州府數百學子的命運。
而最終的排名,將在今夜,由他一人敲定。
“府尊大人,您請看這份卷子。”
同考官王大人小心翼翼地呈上一份墨卷,語氣裡是壓抑不住的激賞與讚歎。
高士安接過來,目光一掃,正是李宏那篇終場之作——《望江樓賦》。
他的視線,落在了文章的收尾處。
“登斯樓也,當思安民之策,而非風月之談;當懷報國之心,而非鄉願之情!”
高士安默念著,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挑。
好一個鋒芒畢露的少年郎!
好一手吞吐天地的文章!
“王大人以為如何?”他放下卷子,不動聲色地問道。
王大人撫須讚道:“府尊,此子有經天緯地之才!前三場,策論殺伐決斷,經義見解獨到,如今這篇賦更是氣吞山河!下官鬥膽,此子當為本屆府試案首,不做第二人想!”
高士安端起茶盞,溫熱的茶水滑過喉嚨。
他平靜地看著王大人那張激動的臉,緩緩開口。
“王大人言之有理。”
“此子,確有大才。”
王大人麵露喜色,以為府尊已被說服。
誰知,高士安話鋒陡然一轉。
“不過……”
王大人心頭一緊:“不過什麼?”
“不過此子鋒芒太甚,銳氣過頭了。”
高士安慢條斯理地放下茶盞,聲音在寂靜的後堂裡格外清晰。
“王大人,你覺得這樣一柄開了刃的利劍,入了官場,是福,還是禍?”
一句話,讓王大人當場愣住。
他從未從這個角度去思考。
“大人的意思是……”
“本官並非說他不好。”
高士安歎了口氣,眼神裡多了幾分過來人的滄桑。
“隻是覺得,這世上的刀,太過鋒利,總容易傷到彆人,更容易……傷到自己。”
“官場如水,至柔方能長久。有時候,平庸一點,糊塗一點,反而能走得更遠啊。”
王大人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無從反駁,隻能將剩下的話咽回了肚子裡。
高士安將李宏的卷子放在一旁,目光轉向了由同考官們彙總擬定的一份總排名草案。
他的手指從榜首滑下,掠過一個個名字,最終停在了林昭的名字上。
隨後他又翻起了另一份試卷。
是林昭的終場之作。
那首平庸到近乎乏味的七言律詩。
工整,嚴謹,像是從字帖上一個字一個字拓下來的。
卻也毫無靈氣,平淡如水。
然而,高士安看著這首詩,嘴角卻慢慢地,慢慢地,勾起了一絲無人察覺的笑意。
平庸?
這小狐狸,演得可真像啊。
他伸出手,將林昭前三場的卷子一一攤開在案頭。
第一場,溫順如羊,卻字字句句撓在自己癢處的四書文。
第二場,樸實無華,卻根基穩如磐石的經義。
第三場,看似歌功頌德,內裡卻藏著一套驚世駭俗治水良策的馬屁文章。
直到這最後一場,一首完美收官的平庸詩作。
三場考試,三種麵目,卻又有一根線,將它們完美地串聯了起來。
那就是,每一步,都精準地踩在了他高士安的心坎上!
這是巧合?
高士安心裡跟明鏡似的。
現在這最後一場的平庸之作,既不會因為太過出色而搶了其他人的風頭,也不會因為太過拙劣而影響前三場的印象。
他沉吟許久,提起朱筆,在林昭的朱卷上寫下最終批語:
“三場如一,踏實穩重,唯默寫微疵,無傷大雅。”
寫完,高士安又陷入了沉思。
名次,該怎麼定?
將他排得太高,會讓他成為眾矢之的,一個六歲的孩子,承受不住那樣的風波。
而且,一個馬屁精的身份,排名太高也不合適,會讓人質疑自己的公正。
可排得太低,又對不起那篇驚世駭俗的治水策論。
高士安在心裡來回權衡,最終,他還是決定給林昭一個不前不後的名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