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源死死盯著眼前的少年。
三年,一千多個日夜。
信上隻說長高了,結實了,可親眼見到,魏源才明白什麼叫脫胎換骨。
六歲時的林昭,是個藏在破衣衫裡的璞玉,聰慧早熟,眼神裡帶著一股未經打磨的銳利,像一柄剛剛開刃的短刃,寒光乍現,既令人驚豔,也令人為他的將來捏一把汗。
可眼前的少年,身量拔高了一大截,肩線也已拉開,雖仍顯瘦削,骨子裡卻透出一股少年挺拔的架勢。
那身洗得泛白的舊布衫穿在他身上,袖口和褲腳都不再顯得累贅,反而因一路風塵而多了幾分行者的味道,沉澱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安然。
最讓魏源心悸的,是那雙眼睛。
當年那股初露的鋒芒,竟已蕩然無存。
如今那雙眸子,再無半分少年人的銳氣,隻餘一片古井般的幽沉。
你望進去,隻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卻絲毫探不到其下的深淺與波瀾。
這不是聰慧,這是城府。
是魏源在京城那些宦海沉浮數十載的相公閣老身上,才偶爾能瞥見一二的東西。
一種能將萬千思緒、滔天野心儘數斂於心湖之下,隻待時機,便掀起驚濤駭浪的、令人脊背發涼的沉穩。
魏源的心臟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五味雜陳。
有看著弟子終成大器的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心疼的驚懼。
這三年,這孩子究竟是經曆了什麼,才能將一身的棱角磨成這般圓融無痕又深不見底的模樣?
“坐。”
魏源收斂了失態,聲音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
他繞出書案,親手拉過一張椅子,示意林昭坐下,自己則回到主位,強迫自己端起老師的威嚴。
“這三年,在書院,學了些什麼?”他沉聲發問,目光如針,試圖刺破那片幽沉,看清自己這個學生如今的真實麵貌。
林昭依言坐下,腰背挺直,雙手平放於膝,是標準的聆訓姿態。
“回老師,學生在書院,學格物,學算學,也讀了些經義。”
他的聲音平靜無波,帶著少年人變聲期特有的沙啞,不疾不徐地開始講述。
他沒說自己如何舌戰群儒,也沒提自己如何力壓天驕,隻說和一群誌同道合的同窗,組建了一個名為經世社的學社。
他說他們不喜空談,便用雙腳去丈量豫州的山川地脈。
他說他們覺得紙上得來終覺淺,便親手製作沙盤,一遍遍推演洪水的走向。
他說豫州大水,官府束手無策,他們便將一年多的心血,彙成了一份小小的策論。
林昭講得極其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自然得就像在說今日午飯吃了什麼。
可這些話落在魏源耳中,卻無異於平地驚雷。
當林昭講到,經世社的裴雲程以三代翰林的清譽作保,立下軍令狀,說服了巡查禦史。
講到一首童謠傳遍災民,萬民自發開掘河道。講到滔天洪水最終被三路分流,豫州城得以保全……
魏源端著茶杯的手指,不受控製地一顫。
他是個務實的官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要做到這一切,背後需要何等精密的計算、何等周詳的謀劃、以及何等駭人的膽魄。
這早已不是什麼學社的學術探討。
這是在拿一州百姓的安危和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與天賭,與官鬥!
“……大水退去,前任知府下獄。新任知府劉承風到任,麵對桐柏縣遲遲不退的積水,一籌莫展。”林昭的敘述來到尾聲,他抬起眼,平靜地迎向自己老師的目光。
“經世社的同仁不忍百姓受苦,便將此前測繪的桐柏縣輿圖與治理方案,整理成冊,獻給了劉府尊。”
啪!
一聲清脆而決絕的碎裂聲。
魏源手中那隻他用了多年的青瓷茶杯從指間無聲滑落,撞在青石地麵上,摔得四分五裂。
滾燙的茶水濺上官袍,洇開一片狼藉的水漬,他卻渾然不覺。
前一刻還穩如泰山的魏縣令,在這一刻,猛地從椅上彈起,動作之劇,帶得身後的椅子向後翻倒,重重砸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