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房領著林昭,腳下的路愈發偏僻。
前院那股子聖賢書卷氣漸漸淡了,轉而被一股潮濕的泥土腥氣和腐爛落葉的黴味鑽進了鼻腔。
走了約莫一炷香,眼前出現一棟兩層小樓。
紅漆剝落的柱子露出腐朽的木芯,簷下歪斜的匾額上,是追餘齋三個死氣沉沉的大字。
被追逐的,被剩餘的。
“到了。”
門房下巴一揚,“自己進去找個空鋪,彆亂跑衝撞了貴人,不然有你好看的。”
林昭依舊是那副怯懦模樣,對著他的背影微微躬身。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黴味、汗味與廉價墨水混合的酸腐氣味撲麵而來。
屋內光線昏暗,是個大通鋪,十幾張高低不平的木板床沿牆擺放,大多空著。
這裡,是府學裡被遺忘的角落,塞滿了失意和落魄的邊緣人。
整個齋舍,死一般寂靜。
靠窗角落,一個叫錢理的青年正埋頭苦讀,仿佛一座石像。
另一個床鋪上,眼神陰鷙的少年孫毅正用破布狠命擦著一方劣質硯台,他瞥了林昭一眼,嘴角撇了撇,滿是瞧不起。
還有一個床位,被子蒙頭蓋著,隻有一個輪廓,了無生氣。
林昭平靜地收回目光,抱著舊布囊,走向最靠門的空床鋪。
床板上積著厚厚的灰,他沒作聲,放下布囊,拿出布巾去院裡打了水,回來默默擦拭。
一遍,兩遍,動作不快不慢,始終低著頭,弓著背。
“嗬,又來一個想靠讀書改變命運的傻子。”
孫毅的聲音不大,卻在死寂的空氣裡格外清晰。
錢理的肩膀僵了一下,隨即恢複原狀。
蒙頭大睡的那個,毫無反應。
林昭仿佛未聞,繼續擦著床板。
但在他垂下的眼簾後,幽沉的眸子裡,世界已然不同。
鑒微悄然開啟。
錢理身上,是被濃鬱的灰色焦慮與自卑包裹,可在那灰色深處,卻有一點米粒大小的微光在倔強閃爍,那是堅韌。
孫毅身上,翻騰著黑色的怨氣與不甘。
最後,林昭的感知籠罩了整個追餘齋,他看到這小樓上空,覆蓋著一層停滯的、晦暗壓抑的氣。
這裡,是府學人人避之不及的賤民窟。
他緩緩收斂心神,將布囊塞到床裡側當枕頭。
床板堅硬,空氣刺鼻,他的心卻前所未有的平靜。
他閉上眼,如一尾泥鰍,悄無聲息地滑入了這潭死水。
翌日開課。
主學堂內,紅木長案,聖賢畫像高懸。
林昭與追餘齋幾人被安排在最末排的角落,與前排的錦衣公子們隔著一條無形的鴻溝。
一個形容枯槁、衣衫洗得發白的老者走了進來,他便是府學的怪人——郭夫子。
郭夫子曾是京中翰林,因直言進諫得罪權貴,被貶斥於此,一晃二十年。
他站上講台,渾濁的老眼掃過堂下,開口道:“今日第一課,作文一篇。”
眾人正襟危坐。
“題目——《論北伐之弊》。”
滿堂嘩然!北伐乃大晉國策,是政治正確,這老頭竟敢妄議其弊?
前排的權貴子弟們稍一錯愕,隨即個個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
這顯然是道陷阱題,考驗的是他們的政治覺悟。
一時間,堂內筆墨飛舞,全是歌頌北伐大義,痛陳北伐雖難、大義所在的慷慨陳詞。
林昭坐在角落,筆尖懸於紙上,遲遲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