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業司成立半月,荊州城南的工坊區晝夜不歇。
黑煙從十幾座窯爐裡滾滾而出,將半邊天幕都熏成了灰黃色。
運煤的車隊排成長龍,碼頭上堆滿了用麻布包裹的蜂窩煤,等著裝船運往北地。
然而,在裝運區的角落裡,卻堆著一座半人高的煤渣山。
那些在搬運途中碎裂的次品,像被遺棄的殘兵,無聲地控訴著這場興業背後的瘡疤。
荊州府衙後堂。
魏源盯著桌上那幾塊斷成兩截的蜂窩煤,眼角的青筋直跳。
黑色的煤粉在他手指間碾開,他用力一捏,又是一塊碎成了渣。
“三成。”他的聲音低沉得像要從喉嚨裡擠出來。
“一萬斤煤餅,從工坊到碼頭,路上顛簸一下,就有三千斤變成這堆廢物!
這哪裡是在興業?這是在往水裡扔銀子!”
站在下首的趙恒,臉色同樣難看。
他想起昨日親自去工坊時看到的景象。
那些工匠手腳麻利,一爐煤餅不到一刻鐘就能壓出幾十塊。
可等監工一轉身,他們立刻就往煤泥裡多摻土,少倒黏合劑,甚至有人直接用腳踩實了事。
“他們拿的是計件賞錢,做得越快賺得越多,至於質量?”
趙恒冷笑一聲,“出了工坊的大門,就跟他們沒關係了。
我派了親兵去盯著,鞭子抽得人皮開肉綻,可那些人轉頭就又犯。”
魏源揉著太陽穴,隻覺得頭疼欲裂。
蜂窩煤的問題讓人頭疼,馬料餅那邊,更是火燒眉毛。
“軍部的催促文書,一天三封。”趙恒從懷裡拿出一份蓋著火漆印的公文。
“北地幾位將軍已經嘗到了甜頭,急著要我們供應下一批。可我們的草料,快斷了。”
“城外的幾個大糧商,還有那些地方豪紳,像是商量好了一樣,把草料的價格一天抬高三成!我們買得越多,他們抬得越狠!”
魏源猛地一掌拍在桌上,震得那幾塊碎煤都跳了起來。
“一群鼠目寸光的蠹蟲!”
他怎會不明白,這是地方勢力在眼紅興業司的利潤,在用他們最擅長的方式,從這塊肥肉上撕下一塊來。
他們不敢明著對抗官府,便在原料上卡脖子。
趙恒曾想帶兵去講道理,被魏源死死攔住。
用兵彈壓,能解決一時,卻會徹底激化矛盾,讓整個荊州都陷入動蕩。
那不是興業,是掀桌子。
可不用兵,又能怎麼辦?
兩人一個是進士出身的文官,一個是將門出身的武將,平生所學,或是經義文章,或是兵法韜略。
可眼下遇到的這些問題,卻讓他們感覺自己像是被困在泥沼裡的困獸,越掙紮,陷得越深。
工匠為了幾文錢偷工減料,怎麼管?
地方豪紳抱團抬價,怎麼破?
這些問題,書上沒寫,兵法裡也沒有。
後堂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魏源盯著桌上那堆煤渣,腦海裡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個身影。
那個在公堂上言辭如刀,在密室裡指點江山,在池塘邊悠閒垂釣的少年。
趙恒顯然也想到了同一個人。
他抬起頭,與魏源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想法。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名小吏匆匆進來,遞上一份剛送到的軍報。
魏源掃了一眼,臉色更加難看:“北地的將軍又催了,說若是十日內馬料餅供應不上,他們就要向兵部參我們一本誤軍機。”
趙恒猛地站起身,椅子擦著地麵發出刺耳的聲響。
魏源沉默片刻,緩緩開口:“備車,去找林昭。”
……
馬車停在府學旁的小院外時,已是三更時分。院牆內透出一點微弱的燈光,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孤零。
趙恒剛要上前叩門,院門卻自己開了。
林昭站在門內,手裡還拿著一卷書,臉上沒有半分意外之色:“魏師,趙兄,我剛煮了茶,正好。”
魏源和趙恒對視一眼,心中都生出一絲荒謬感,這少年,莫非真能未卜先知?
進了院子,書房裡陳設簡單,一張書桌,幾把椅子,靠牆立著兩個書架。
林昭正俯身在一張巨大的羊皮紙上,手握炭筆,專注地繪製著什麼。
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看了看風塵仆仆的兩人。
他放下炭筆,起身相迎:“魏師,趙兄,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