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騰科技劉總監來訪帶來的震動，像一塊投入精密儀器的石子，餘波在實驗室裡持續蕩漾。空氣裡除了焊錫和咖啡因，還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外界龐大世界的躁動氣息。日光燈管的嗡鳴似乎都變得有些不同，不再是純粹的技術背景音，而是摻雜了人心跳的雜頻。
李壯擦拭著“諦聽”外殼的手格外用力，指節泛白，仿佛要將那點被外界窺探帶來的不適感也一並擦去。他的視線時不時瞟向門口，肌肉記憶般保持著警惕，耳廓微微發紅，像是血液流速都比平時快了幾分。
李靜重新坐回工作台前，拿起烙鐵，指尖卻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微顫。她深呼吸一次，鼻腔裡充盈著鬆香和熱金屬的味道，這熟悉的氣息讓她稍微安定下來，但胸腔裡那顆心依舊跳得有些失序，像被撥亂了的琴弦。
趙知已經重新戴上了耳機，但音樂聲開得極小，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屏幕深處那串剛剛因為外人到來而中斷編譯的代碼上。他的眉頭微微蹙起，不是因為難題，而是因為那種專注狀態被強行打斷後的生理性煩躁，太陽穴有一根血管在輕輕跳動。
陳默站在白板前，劉錚的名片被他隨手插在了白板邊緣的金屬槽裡，那張素雅的卡片像一個突兀的闖入者，標記著實驗室與外部世界的連接點。他指尖的白色板筆繼續遊走，試圖接續剛才的算法推導，但筆尖在空中停頓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他能感覺到身後學生們尚未平複的、混合著興奮與緊張的磁場。也能感覺到自己胃部深處那一小塊沒有完全鬆弛下來的區域。龍騰科技，這個名字代表的重量，他比這些年輕人更清楚。那不僅僅是商業巨頭，更代表著資源、平台、以及……難以預料的漩渦。
他落下筆，公式繼續延伸，筆尖與白板摩擦發出穩定的沙沙聲，這聲音像一種錨定，將有些飄忽的氣氛重新拉回技術的軌道。
“抗乾擾模塊的冗餘度還要再提升百分之十五。”陳默開口，聲音平穩，聽不出任何異樣，仿佛剛才那場短暫的會麵從未發生，“決賽場的電磁環境模擬數據出來了，比我們預想的更惡劣。”
他的話像一道清晰的指令，瞬間切換了所有人的模式。
李靜立刻應聲，手指在鍵盤上敲擊，調出數據文件，屏幕的光映亮她專注的側臉，那點微顫消失了。李壯咕噥了一句臟話，大概是抱怨主辦方選的地方，但人已經蹲下去檢查備用電源的濾波電路。趙知直接拖過了旁邊的示波器探頭，耳機裡的音樂不知何時已經關了。
實驗室重新被一種心無旁騖的技術氛圍包裹。那些外來的波動，被強行壓製，轉化為更專注的能量。陳默一邊講解著算法優化要點，一邊敏銳地感知著這種變化，緊繃的胃部終於緩緩鬆弛下來。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在口袋裡震動了一下。不是電話，是短信。
陳默的講解沒有停頓，甚至書寫的動作都沒有絲毫遲滯，但他後頸的汗毛卻無聲地立起一些。完成一個公式的推導後，他才自然地放下筆，掏出手機。
是那個陌生的本地號碼。還是那個“劉”。
“陳老師，冒昧再次打擾。方才場合不便深談。龍騰誠意十足，若技術合作，資源傾斜力度絕非校方可比。盼複。”
短信內容比之前更直白，誘惑也更赤裸。冰涼的手機外殼貼著溫熱的掌心，那一點溫差讓陳默的思維異常清晰。他沒有立刻刪除，拇指懸在屏幕上方，眸光微沉。
他按熄了屏幕，將手機放回口袋，沒有任何回應。抬頭，發現趙知不知何時側過頭，視線透過鏡片，安靜地落在他剛才握手機的手上。見陳默看來，趙知又若無其事地轉回頭，敲擊鍵盤的速度快了一線。
陳默麵色不變，指尖卻無意識地相互摩挲了一下，沾染上一點白色的板筆墨屑。
“好了，繼續。”他敲了敲白板，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李壯，冗餘度計算完了嗎？報數。”
工作繼續。時間在示波器跳躍的波形、代碼的行進和元器件的微光中流逝。窗外天色由靛藍轉為墨黑，遠處的城市燈火像一片永不熄滅的星群。
深夜十一點，實驗室的門再次被敲響。
這一次，連陳默的眉梢都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李壯幾乎是瞬間就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眼神裡帶著被打擾的不爽和警惕。李靜和趙知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門被推開，進來的卻不是預料中的人。是係裡分管學生工作的副書記，一個平時總是笑嗬嗬的中年男人，但此刻他臉上慣常的笑容有些發乾，眼神閃爍，手裡還拿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
“陳老師，還在加班啊？同學們真是辛苦了。”副書記走進來，視線快速地在實驗室裡掃了一圈，在拆開的“諦聽”上多停留了一秒，然後落在陳默身上，“有點事，找你單獨聊兩句？”
陳默的心緩緩沉了一下。一種不同於麵對劉錚時的、帶著內部官僚氣息的預感浮現出來。他示意學生們繼續，然後和副書記走到了實驗室外的走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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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空曠，頂燈昏暗，隻有安全出口的綠色標誌散發著幽光。
副書記搓了搓手，臉上的笑容更勉強了：“陳老師，這次你們團隊為學校爭光了，係裡、學校都很高興。”他先戴了頂高帽，然後話鋒一轉，聲音壓低了些，“不過啊，也有點小情況。有匿名信反映到係裡，說咱們這個參賽項目，嗯……部分核心算法的理論基礎，可能和某些未公開的國外研究項目……存在一定的相似性？”
他從文件袋裡抽出幾張紙，遞向陳默，手指似乎有些潮濕，在紙張邊緣留下一點模糊的痕跡。“當然，我們肯定是相信陳老師你和同學們的！就是走個流程，需要你這邊寫個簡要的情況說明，澄清一下就好。畢竟，大賽在即，要注意影響嘛……”
陳默沒有接那幾張紙。走廊冰冷的空氣貼著他的皮膚，讓他剛剛因持續工作而升高的體溫迅速下降。他看著副書記那雙遊移不定的眼睛，看著那幾張輕飄飄卻重若千鈞的紙，胃部重新收緊，這一次，帶著一種冰冷的、被內部暗箭射中的鈍痛。
匿名信？相似性？
他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下彎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的弧度。喉結滾動，將湧到嘴邊的話壓了回去。隻是眼底深處，最後一點溫度褪去，變得像走廊儘頭的黑暗一樣沉靜莫測。
“材料放我辦公室吧。”陳默的聲音聽不出情緒，甚至比平時更平穩些，“明天我會處理。”
副書記似乎沒想到他這麼平靜，愣了一下，隨即連忙點頭：“哎，好，好。放你辦公室。陳老師你多費心，就是走個流程……”
他又絮叨了幾句場麵話，這才轉身匆匆離開，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裡回蕩，很快消失。
陳默獨自站在昏暗的燈光下，走廊窗戶玻璃映出他沉默的身影。遠處城市的輝煌燈火，與此地此時的清冷晦暗，割裂成兩個世界。
他站了足足一分鐘，然後才轉身，推開實驗室的門。
溫暖的技術氣息和燈光再次將他包裹。李壯他們投來詢問的目光。
陳默走回白板前，拿起那支幾乎沒墨的筆，指尖用力，筆身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剛才說到哪裡了？”他問，聲音聽不出一絲異樣，隻有握著筆的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顯得有些蒼白。
“冗餘度計算，百分之十五已達標。”李靜立刻回答。
“好。”陳默點頭，筆尖落在白板上，劃出一道銳利的線，“那麼，接下來我們討論，如何在現有基礎上，讓‘諦聽’的主動防禦性能，再提升一個量級。”
他的目光掃過三個學生，沉靜如水，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既然有人不想我們安穩比賽，那我們就拿出點真正讓人睡不著覺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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