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爬上灶台時,爐膛裡隻剩一層灰白餘燼。沈知意蹲下身,指尖觸到鍋底,尚存一絲溫熱。她沒說話,舀起半瓢井水倒入鐵鍋,水珠濺在焦痕上,發出細微的“滋”聲。
她將新柴架進爐口,火苗從縫隙間鑽出,舔著鍋底。晾好的茶葉分作三份,第一份入鍋,手掌貼著滾燙的鐵麵推壓翻動。火太旺,葉邊微卷發黑,她立即將其倒出,攤在竹匾上。第二份減了火勢,但炒至中途,手腕一軟,節奏亂了,茶香浮而不沉。
她停下,用布巾擦去額角汗珠。阿斑蹲在門檻上,尾巴尖輕輕一勾一勾。她看了它一眼,重新振作精神,點燃第三爐小火。
這一次,她放慢動作,呼吸與掌力同步。茶葉在鍋中沙沙作響,由脆轉柔,清香漸濃。起鍋後攤開,她在其中幾片葉麵上,看見了異樣——細如金絲的紋路蜿蜒其上,形似半隻手掌按過,又像一片枯葉蜷曲的脈絡。不是炭火烙印,也不是蟲蝕痕跡,而是自葉片內部透出,仿佛生來如此。
她捏起一片,對著晨光細看。紋路不動,卻似有溫度。
門外傳來輕緩的腳步聲。阿斑耳朵一動,躍下門檻,迎出去兩步,蹲坐在地。
沈知意將茶葉收進陶罐,起身理了理衣袖。門影一暗,裴硯站在“桂語齋”的木匾之下,靛青長衫被晨風拂起一角。
“聽陳嬸說,今日開張。”他聲音平緩,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陶罐上,“可容我討一杯?”
她點頭,請他入內。小堂僅容兩人並坐,中間擺一方矮幾。她焚了一支素香,換上清水,燒至初沸。取瓷杯一隻,投入三克茶葉。熱水衝下,葉片舒展,那紋路在水中緩緩浮現,宛如一隻欲握未握的手,在湯色裡輕輕張開。
裴硯注視杯中,眉梢微動。
“這紋……倒像是誰留下的記號。”
她正欲答話,卻頓住。說從何而來?說昨夜手稿示警添炭?說不知誰在紙上與她共寫?她終究隻是低頭,輕道:“或許是茶樹老了,葉子也有了年紀。”
他沒再問,端起杯子輕啜一口。茶湯溫潤,入口微甘,喉底回香綿長。他閉眼片刻,再睜眼時,神色比來時鬆了些。
“好茶。”他說,“不搶不躁,像山霧落進碗裡。”
她垂眼,見他左手擱在膝上,指節泛白,腕骨微凸。想起陳嬸曾提,他胃寒多年,晨起常服薑湯。
“加片薑?”她問。
他一頓,抬眼看她。
“不必費心,”他搖頭,唇角微揚,“老毛病了,喝慣了涼的。”
她說不出再勸的話。他向來如此,言語極少越界,連病痛也藏得安靜。
茶儘,他起身告辭。臨出門前,忽又駐足:“夜裡寫字,若覺冷,可關窗。”
她怔了一下。
“你窗台上那本子……昨夜風鈴響時,我恰路過。”他語氣平淡,如同陳述天氣,“見燈還亮著。”
她沒應。原來他看見了。看見她依言添炭,看見她守著空院與一本會自己寫字的稿子。
他沒追問,隻道:“火爐莫燒太晚。”
人已走遠。她收拾杯盞,手指撫過杯底殘留的茶漬。忽然,心頭一震。
昨夜無雨,她卻添了炭;今晨火穩,茶生異紋。而他,偏偏今日登門,偏偏提及胃寒,偏偏在她剛察覺茶葉異常時,說出那句“像誰留下的記號”。
她轉身走入東廂房,打開木箱,取出那本手稿。紙頁平整,昨夜浮現的提示已悄然隱去,仿佛從未存在。她磨墨提筆,寫下三字:茶為何?
筆尖落紙的瞬間,硯台底部傳來溫意,如同有人在暗處,輕輕覆上一手。
阿斑跳上案側,鼻子湊近紙麵嗅了嗅,隨即趴下,把腦袋埋進前爪。
她盯著那三個字,等待墨跡變化,等下一個字浮現。可紙麵靜默,毫無動靜。
她合上本子,抱起陶罐走向後院。桂花樹下,石桌尚留昨夜書寫時的餘溫。她將茶葉倒入粗陶甕中,封存。抬頭時,陽光穿過枝葉,在地上投下斑駁光影。
她站了一會兒,轉身回屋取來炒茶的鐵鍋,仔細刷洗。水衝過鍋底,一道淺淡焦痕仍在。她用布反複擦拭,直到表麵光滑如初。
傍晚,她坐在門檻上擇菜,阿斑臥在腳邊打盹。遠處傳來歸鳥撲翅聲,巷口石板路上映著斜陽。
她忽然想起,裴硯走時,並未帶走那句話的餘音。
那隻手的紋路,究竟是誰想留下什麼?
院外腳步聲再次響起。她抬頭,以為是他折返,卻見是陳嬸挎著籃子走來,笑著遞上一把野菊。
“新開張,總得有點顏色。”陳嬸把花插進陶瓶,擺上矮幾,“你這地方,清是清了,就是太素。”
她沒推辭,隻道謝。
陳嬸走後,她將野菊擺在櫃上,正對門扉。風吹進來,花瓣微微顫動。
她回到桂花樹下,鋪開紙筆,重新寫下:茶為何?
依舊無字浮現。
但她不再焦躁。她知道,有些答案不在紙上,而在火候、在水溫、在某個人捧起茶杯時,那一瞬的停頓。
她收筆,吹熄燈盞,起身回屋。
灶台邊,那塊昨夜放入的鬆炭殘骸靜靜躺在灰堆裡,中心一點漆黑,像一顆未曾燃儘的心。
她關門落鎖,聽見阿斑在屋裡輕輕“喵”了一聲。
月光漫過牆頭,照在“桂語齋”三字木匾上,漆色溫潤,如被摩挲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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