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將最後一冊殘卷放回布包,指尖掠過那張被踩出鞋印的厚宣紙,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什麼。她走出書坊時,天色已暗,青石板路吸儘了白日的暖意,腳步踩上去,冷而硬。風從巷口斜吹進來,拂起她袖角的細線,也帶走了方才長街上最後一絲人聲。
她沒有回頭。
回到祖屋,院門虛掩,阿斑蹲在門檻上,聽見動靜轉過頭,尾巴輕輕一擺。她彎腰進門,把布包擱在桌上,取出手稿翻到末頁——墨跡仍停在“他心善,可托”那一行,未再增減。她合上紙頁,放在硯台旁,轉身去了後廚。
灶火燃起,鐵鍋燒熱。她取出新采的茶葉,撒入鍋中翻炒。葉片在高溫下蜷縮、變色,發出細微的劈啪聲。她手法比前幾日穩了許多,火候也漸漸拿捏得準。可當她將炒好的茶葉攤在竹席上晾涼時,目光忽然一頓。
茶葉上浮現出細密紋路,不是偶然焦痕,而是有規律地盤繞成結,形如舊時銅湯婆子上的鈕扣紋。她記得昨夜寫下的字:“今夜有雨,茶爐要添炭。”那時窗外晴朗無雲,她猶疑片刻,終究添了炭。三更時分,雨果然落下,爐中鬆香氤氳,風鈴輕響。
如今這紋路……是巧合?還是真與書寫有關?
她盯著茶葉看了許久,才慢慢收攏裝罐,貼上“桂語”二字。
次日清晨,陽光透過桂花樹照進小院,光斑落在茶案上。她剛擺好茶具,門外傳來腳步聲。一位老太站在籬笆外,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衫,手裡攥著個小布袋。
“姑娘,”老太開口,聲音沙啞卻清晰,“裴老板說,你這兒的茶能解愁。”
沈知意抬眼。
她沒說話,隻靜靜看著來人。老太不躲不閃,反而笑了笑:“我信他。他不說虛話。”
沈知意起身打開院門,請她入座。
水沸,投茶。茶葉落入瓷杯,舒展如初春嫩芽,紋路在水中愈發明顯,像是歲月被重新拓印出來。她將茶推至老太麵前,低聲道:“慢些喝。”
老太捧杯,先聞了聞,閉眼片刻,再輕啜一口。熱氣升騰,模糊了她的臉。過了許久,她忽然笑了一聲,眼角泛紅。
“哎喲,”她低聲說,“這味兒……像極了小時候奶奶捂的湯婆子,暖烘烘的。”
她沒再說下去,隻是低頭繼續喝茶,手指緊緊扣住杯壁,指節微微發白。陽光照在她臉上,映出細密皺紋裡藏著的淚痕。風吹過桂花樹,落下一兩片葉子,正好停在她腳邊。
沈知意坐在對麵,屏息凝神。
她不是沒想過茶會有異,但親眼所見一人飲後神情變化至此,仍是心頭一震。這不是藥效,也不是幻覺——老太眼中浮現的是真實的回憶,是深埋心底、久未觸碰的柔軟。
茶儘,老太睜開眼,長長呼出一口氣,整個人像是卸下了什麼重擔。她從布袋裡掏出幾枚銅錢放在桌上,不多不少,正好是茶價。
“謝謝你啊,姑娘。”她說,“我不常來鎮上,可往後若還難過,我想再來喝一杯。”
沈知意點頭,送她出門。
回來時,阿斑已經跳上石凳,蜷成一團打盹。她坐回原位,取出袖中手稿,翻開最後一頁。
紙麵溫潤,似有呼吸。
她一眼就看見了——邊緣處,一行新字正緩緩浮現,墨色由淡轉深,如霧凝珠:
“明夜子時,桂花樹下。”
她指尖撫過字痕,沒有顫抖,也沒有退縮。一種奇異的篤定從心底升起,仿佛這句話已在等她多年。
她抬頭望向院中桂花樹。枝葉婆娑,影落滿地,風過處,樹葉輕響,阿斑耳朵微動,睜開一隻眼,又懶懶合上。
她沒有問是誰寫的。
也不需要問。
這一行字不是命令,不是警告,甚至不像指引——它更像是一場早已約定的相會,隻是此刻才終於傳達到她手中。
她將手稿收回袖中,起身收拾茶具。瓷杯尚有餘溫,她用布巾仔細擦淨,一一歸位。水缸裡的水還滿,她舀了一瓢澆在桂花樹根,泥土吸水的聲音細微而踏實。
天色漸晚,炊煙四起。
她煮了粥,喂了阿斑,自己吃了半碗,剩下半碗放在灶台上涼著。然後她回到院中,在石桌旁坐下,取出紙筆,開始寫今日所記。
筆尖落紙,沙沙作響。
她寫下:“茶成,紋如舊物。老太飲之,憶及幼時湯婆子,淚落而不言。茶效初顯,非虛妄。”
寫完,她停下筆,望著空白頁,仿佛期待更多字跡浮現。可紙麵靜默,再無新增。
她合上本子,放在硯台旁。
月亮升起來了,清輝灑在桂花樹上,枝影橫斜。她坐著不動,衣襟被風吹起一角,又緩緩落下。
阿斑翻身,換了個姿勢,尾巴輕輕掃過石麵。
她忽然想起裴硯昨日接過布包時的眼神——不是好奇,不是探究,而是一種近乎確認的沉靜。他為何推薦老太來?是他察覺了什麼?還是他也曾在這茶中,看見了什麼?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明日子時,她會坐在桂花樹下,等那一刻來臨。
風又起了。
一片桂葉飄落,打著旋兒,落在她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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