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放下筆,將寫完的半頁紙收進袖中。月光已斜照在石桌上,她起身推開院門,沒有遲疑。桂花樹影橫在地上,像鋪了一層薄霜。她走到石桌前,取出那本手稿,輕輕攤開。
紙麵起初平靜,墨痕乾涸如舊。她不動聲色地坐著,手指搭在紙角,感受夜風從樹梢滑落的微涼。約莫一盞茶工夫,紙頁邊緣泛起極淡的青灰,如同晨霧浸過宣紙。字跡緩緩浮現,由虛轉實:
“今夜有雨,茶爐要添炭;明日有客,心事可解。”
她呼吸一頓,指尖壓住那行字下方的空白處。這不是回應她的疑問,而是延續——像有人坐在她看不見的位置,執筆寫下未儘之言。她合上眼,再睜開時,目光落在屋簷下的陶爐上。爐膛空著,炭灰冷透。她起身走進屋內,取出鬆木炭塊,一塊塊碼進爐中。火鐮輕擊,火星濺落,引燃了乾燥的碎屑。火焰漸漸升起,鬆香隨之彌漫。
她回到石桌旁,手稿仍攤開著。她不再期待更多字跡出現,隻靜靜望著桂花樹冠。枝葉間漏下點點銀光,偶爾搖動一下,投在紙上,像是無聲的應答。
牆外忽然傳來一聲輕響。
不是腳步,也不是風刮籬笆。是布料蹭過石台的聲音,接著是一隻手扶住矮牆的動作。她脊背微緊,卻沒有立刻起身。若對方有意窺探,此刻驚動隻會讓彼此尷尬。她緩緩合攏手稿,握在掌心,然後才站起,沿著石徑繞向院側。
月光照亮了牆根處的身影。
那人蹲著,正將一個包袱係緊。靛青長衫的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的手腕乾淨而有力。他似有所覺,抬起了頭。
是裴硯。
兩人視線在月下相接。他沒有回避,也沒有驚訝,隻是靜靜地看了她一眼,隨即站直身體。他的肩線在月光下顯得清瘦而沉穩。
“我來還幾本舊書。”他說,聲音不高,卻清晰得如同滴水入潭,“怕白日人多擾你,便趁夜送來。”
她站在籬笆內,沒有靠近,也沒有退後。“這麼晚了,書不急。”她說。
他點頭,目光掠過她手中的手稿。那本書被她攥得有些發皺,封麵一角微微翹起。他的視線停了一瞬,又移開,落向她身後那棵桂花樹。“夜裡涼。”他說,“彆久坐。”
她說不出話。
不是因為冷,也不是因為困倦。而是這一刻太過安靜,連風吹過樹葉的聲音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她知道他看見了什麼——她深夜獨坐、火爐新燃、手稿未收。這些細節本該隱於無人知曉的時刻,卻被他撞見,卻不點破,隻以一句尋常叮囑輕輕帶過。
他將包袱放在石台上,動作輕緩,仿佛怕驚擾了什麼。包袱用粗麻布裹著,四角整齊,打了兩個結。她認得那種捆法——書坊裡修補好的殘卷,都是這樣包好等待歸還的。
他轉身要走。
衣角拂過低垂的桂枝,一片葉子飄落,越過籬笆,掉進她腳邊的陰影裡。她低頭看了一眼,再抬頭時,他已經走出幾步。
“裴老板。”她開口。
他停下,但沒有回頭。
“明日……會有客人?”
他靜了片刻。“總會有的。”他說,“你的茶,值得被人喝到。”
她說不出那是安慰,還是彆的什麼。她隻知道,這句話落進夜色裡,像一顆石子沉入深井,激起的漣漪久久未平。
他繼續往前走,身影融入巷口的暗處。她站在原地,手裡還握著手稿。紙張已被體溫焐熱,邊緣微微卷起。她低頭看著那行字:“明日有客,心事可解。”
她忽然想起前幾日炒茶時,茶葉上浮現的紋路——不是焦痕,也不是蟲咬,而是像某種記憶的拓印。那時她還不信,如今卻已無法否認:她寫的每一個字,都在悄然改變著什麼。而今晚,這改變似乎不再隻屬於她一人。
她走回石桌,將手稿重新攤開。火光映在紙麵上,字跡依舊清晰。她伸手撫過那行墨痕,指尖傳來細微的澀感,像是有人剛剛寫完,墨跡未乾。
屋簷下的風鈴忽然動了一下。
不是被風吹動,而是因地麵輕微的震動。她抬頭望向院門方向——那裡什麼也沒有。隻有月光灑在青磚上,泛著冷冷的光。
她起身去關院門。
門栓剛落下一半,外麵傳來一聲極輕的咳嗽。她心頭一跳,猛地拉開門。
巷子裡空無一人。
隻有石台上的包袱,在月光下靜靜躺著。麻布表麵有一道細小的裂口,露出裡麵泛黃的書頁一角。她蹲下身,伸手去碰那本書。
指尖觸到紙麵的刹那,手稿突然在她袖中顫了一下。
她怔住。
那不是錯覺。那本一直安靜躺在她袖袋裡的手稿,竟像有了脈搏般,輕輕跳了一下。
她迅速抽出它,攤在膝上。火光已漸弱,但她仍看清了——原本空白的一頁底部,正緩緩滲出新的墨跡。
字跡很淡,像是用極細的筆尖蘸了稀釋的墨汁寫成。第一個字是“他”。
第二個字還未成型,墨點正一點一點凝聚。
她屏住呼吸,盯著那正在生成的筆畫。
第三個字開始浮現輪廓——是個“曾”字。
第四個字的起筆是一橫,平穩而緩慢地延展。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打更的梆子聲。
三更了。
她猛然抬頭,望向巷子儘頭。裴硯的身影早已消失,可那條青石小路仿佛還殘留著他走過時的痕跡。她低頭再看手稿,那行字已經停止生長,停留在“他曾”二字上,後麵一片空白。
她合上手稿,抱在胸前。
火爐裡的鬆炭發出最後一聲輕響,火星熄滅。院子裡隻剩下桂花樹的影子,靜靜伏在地上,像一封未曾寄出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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