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過後，是劫後餘生般的巨大喧嘩。
“聽見了嗎？四人幫倒台了？我是不是聽差了？”
“聽見了！聽見了！那幫禍害倒台了！”
“老天開眼啊！”
“那咱們……咱們是不是沒事了？蓮娜和老馬沒事了？鄭大隊長也沒事了？”
人們互相確認著，臉上交織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後怕的淚水。程秋霞一把摟過程飛，緊緊抱住，身體還在微微發抖，不知是因為剛才的衝突，還是因為這突如其來的驚天消息。
老馬卻顧不得其他，他扔下鋤頭，顫抖著手抱住額角流血、已然昏迷的蓮娜，老淚縱橫，聲音破碎不堪：“蓮娜……蓮娜你喊爸爸了……你聽見了嗎？她喊我爸爸了！我的閨女啊……”那一聲遲到了太久的“爸爸”，比任何喜訊都更讓他肝腸寸斷，又欣喜若狂。
“快！先送蓮娜去衛生所！”鄭衛國最先恢複鎮定，指揮著，“風花，秋霞，你們扶著點！老馬，你彆慌，抱穩了！”他又看向地上那台還在滋滋啦啦重複著新聞的破收音機，眼神複雜，仿佛在看一件突然降臨的神器。他小心地將它撿起來，雖然外殼破損，但那個莊嚴的聲音仍在斷斷續續地傳出，訴說著一個時代的終結。
“這收音機這時候好了，真是立大功了。”
“走走走，有沒有受傷的？先一起去衛生所。”
人群簇擁著老馬和蓮娜，急匆匆往屯裡簡陋的衛生所去。李風花和王淑芬一邊一個扶著幾乎虛脫的老馬，程秋霞則用乾淨的手帕緊緊按住蓮娜額頭的傷口，鮮血很快浸透了手帕，看得人心驚。
鄭衛國留下幾個精壯漢子清理混亂的現場，自己則抱著那台收音機，大步走向隊部的廣播室。他需要立刻用大喇叭擴音，需要讓所有人都聽到這個聲音。
消息像燎原的野火，瞬間燒遍了靠山屯的每一個角落。在地裡乾活的男人們被叫了回來，在家操持家務的老人孩子也湧了出來，所有人都聚集在隊部門口，屏息凝神，聽著那台破舊收音機裡傳出的、足以改變無數人命運的聲音。
“……徹底粉碎‘四人幫’反黨集團，是偉大的曆史性勝利……全國各族人民歡欣鼓舞……”
當聽到“歡欣鼓舞”四個字時，不知是誰先帶頭，人群中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許多人相擁而泣，那是一種長期壓抑後驟然釋放的激動，一種撥雲見日的狂喜。李成功和他那套嚇人的帽子、棍子，隨著這廣播裡的聲音，徹底成了過去式。
“太好了！終於不用提心吊膽被報複了。”
知青點裡，趙援朝、劉建業等人聽著廣播，臉上的表情從震驚到複雜，他們比屯民更清楚“四人幫”倒台意味著什麼，那可能是一個時代的轉折，也關乎他們每一個人的未來。趙援朝想起自己之前那一瞬間的動搖，羞愧地低下了頭。
“幸虧我沒被蠱惑，不然現在後悔都來不及了。”
“是啊，幸虧咱內心堅定，不然日後被清算真是腸子都悔青了。”
衛生所裡，赤腳醫生仔細給蓮娜清洗、包紮了傷口。傷口不算太深，但流血不少。也許是疼痛和巨大的驚嚇刺激，蓮娜一直昏迷著，但呼吸還算平穩。老馬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緊緊握著女兒的手，嘴裡不住地喃喃：“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爸爸在呢……”
程秋霞安頓好這邊，又趕緊回家去看程飛。程飛正被李風花看著，坐在炕上，小臉上沒什麼表情，手裡還拿著根黃瓜啃著。
“媽，”看到程秋霞進來，程飛抬起頭，“壞人跑了？”
“跑了，被廣播嚇跑了。”程秋霞過去摟住她，心裡一陣後怕，又一陣慶幸。
“蓮娜姐姐流血了。”程飛又說，她記得那刺目的紅色。
“嗯，但蓮娜姐姐會好的，她喊爸爸了。”程秋霞聲音有些哽咽。
程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把小腦袋靠在媽媽懷裡。
傍晚時分，蓮娜終於悠悠轉醒。她睜開眼，眼神不再是全然的空茫，帶著一絲虛弱和清晰的痛楚。她看著守在床邊、眼睛紅腫的老馬，嘴唇動了動，極其微弱地、卻清晰地又叫了一聲：
“爸……”
老馬的眼淚再次決堤，這次是純粹的、失而複得的喜悅。
“哎……爸在呢。”
鄭衛國在隊部宣布，晚上屯子裡開會，不討論生產，就聽廣播，學習中央精神。
夜幕降臨，打穀場上破天荒地拉上了電燈，雖然光線昏黃，但那台立下大功的破收音機被擺在最中間的桌子上。全屯的人，包括知青，幾乎都到齊了，密密麻麻坐了一片。人們安靜地聽著廣播裡一遍遍重複那振奮人心的消息，每個人的臉上都映照著燈光和希望。
狸花貓悄無聲息地溜達到打穀場邊，躍上一個高高的草垛，蹲坐下來。它看著下方聚集的人群，看著那台發出聲音的收音機，黃綠色的眼睛裡反射著燈火，平靜而深邃。
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以一種誰也無法預料的方式化解了。靠山屯在經曆了驚心動魄的一天後，迎來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夜晚。空氣中彌漫的不再是恐懼和壓抑，而是新生的希望和巨大的期待。天，真的亮了。而明天的太陽，必將照耀在這片煥然一新的黑土地上，照耀在每一個心懷希望的人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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