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活兒,並不會因為人心的動蕩而停下。玉米棒子要掰,豆莢要打,場院上依舊是一片忙碌景象。隻是那揮舞連枷的啪啪聲,和人們偶爾的交談聲裡,都透著一股子壓抑和心不在焉。
鄭衛國還在縣醫院昏迷不醒,他妻子王曉琳挺著大肚子守在病床前。屯子裡的大小事務,暫時由嚴科長帶來的工作組和屯子裡幾個老黨員、老骨乾共同維持。
這天下午,嚴科長特意把張鐵匠叫到了大隊部臨時騰出的辦公室。屋裡隻有他們兩人,氣氛凝重。
嚴科長給張鐵匠倒了碗水,看著他布滿紅血絲、胡子拉碴的臉,沉默了片刻,才沉聲開口:“鐵匠同誌,關於你父親……張老爺子的事情,組織上經過慎重考慮,認為你有知情權。”
張鐵匠握著粗糙的陶碗,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低著頭,悶聲道:“……嚴科長,您說。”
嚴科長將張老爺子臨終前吐露的身世,以及他如何發現回收站人員的異常,如何決定向鄭衛國舉報,又如何被綁架、最終犧牲的經過,儘量簡潔而清晰地告訴了張鐵匠。
張鐵匠聽著,身體先是僵硬,然後開始微微發抖。他死死低著頭,讓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隻有那粗重的、壓抑的呼吸聲,在安靜的辦公室裡格外清晰。
“……情況就是這樣。”嚴科長說完,看著這個仿佛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的漢子,語氣帶著敬意和一絲不忍,“老爺子是好樣的,他在最後關頭,選擇了站出來,指認了敵人,他是功臣,是我們民族的脊梁。他的身世……是時代的悲劇,不是他的錯,更不是你的錯。組織上會按規定,妥善安排老爺子的身後事,並給予應有的榮譽。”
張鐵匠依舊低著頭,半晌,才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沙啞得不成樣子:“……俺……知道了。謝謝……組織。”
他站起身,沒有看嚴科長,也沒有再多問一句,像個木頭人一樣,一步一步,僵硬地挪出了辦公室。
望著他佝僂離去的背影,嚴科長深深地歎了口氣。
張鐵匠沒有回鐵匠鋪,也沒有回家,他徑直去了存放父親遺體的靈堂。那裡已經簡單布置了一下,張老爺子換上了一身乾淨的舊衣服,臉上的汙垢也被擦拭乾淨,安詳地躺在門板上,仿佛隻是睡著了。
張鐵匠在父親遺體前站了很久,一動不動,像尊鐵鑄的雕像。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是想起了父親沉默寡言背後可能隱藏的痛苦?是懊悔自己從未真正理解過父親?還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沉重的身世真相壓得喘不過氣?
直到天色暗沉,他才緩緩轉過身,離開了那裡。
第二天,張鐵匠和王桂芬去了公社,辦理了離婚手續。整個過程,兩人都異常平靜,沒有爭吵,沒有眼淚。隻是在按手印的時候,張鐵匠的手停頓了一瞬,然後重重地按了下去,留下一個清晰的、帶著老繭的紅印。
王桂芬拿著那張薄薄的離婚證明,看著上麵鮮紅的印章,愣了片刻,隨即小心翼翼地折好,塞進了貼身的衣兜裡。
張老爺子的葬禮辦得很簡單,但莊重。嚴科長代表組織出席了,肯定了他最後的貢獻。屯子裡來了不少人,心情都複雜難言。張鐵匠披麻戴孝,全程一言不發,隻是機械地完成著葬禮的每一個步驟,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葬禮結束後第三天,王桂芬就開始收拾東西。她把家裡能換錢的東西都翻了出來——王家那口用了多年的鐵鍋,幾個還算完好的搪瓷盆,張鐵匠以前給她打的一對銀鐲子,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留給了張鐵匠,一些積攢的、品相不錯的皮子,拿走一半。她把這些東西分彆拿給屯子裡可能需要的人家,換成了全國糧票和少量的現金。
程秋霞去看她的時候,王桂芬正在打包幾件換洗衣服,炕上放著一個小包袱,裡麵就是她全部的家當。
“秋霞嫂子,”王桂芬看到程秋霞,停下動作,臉上擠出一絲疲憊的笑,“俺打算過兩天就走了,去山東聊城,投奔俺舅舅。”
“都想好了?”程秋霞問,心裡有些不是滋味。畢竟是在一個屯子裡生活了這麼多年的人。
“想好了。”王桂芬點點頭,眼神裡是前所未有的清明,“這裡沒啥可留戀的了。俺娘那邊,俺也跟她說好了,帶她一起走,家裡的房子也處理好了,俺爹也進去勞改了,家裡也沒彆人了。俺舅舅前些年捎信來,說那邊日子還行,地多,能掙口飯吃。”
她頓了頓,從炕席底下摸出一個小布包,遞給程秋霞:“嫂子,這家裡還有些玉米碴子和幾斤白麵,俺帶不走,你看你家需要不?按集市價換給俺就成。”
程秋霞接過布包,掂量了一下,心裡歎了口氣。王桂芬這是要把所有牽絆都換成路費,斷得乾乾淨淨。
“行,”程秋霞沒有多說什麼,從懷裡掏出準備好的錢和糧票,數了數,遞給王桂芬,“這些你看夠不?要是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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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夠了,”王桂芬接過錢票,仔細數好,貼身放好,“謝謝嫂子。”
兩人一時無話。院子裡,王桂芬那同樣瘦小沉默的母親,正默默地幫著把最後一點柴火歸攏。
“路上小心點。”程秋霞最終隻說了這麼一句。
“嗯。”王桂芬應了一聲,低下頭,繼續收拾她那小小的包袱。
又過了兩天,天還沒亮,王桂芬就攙扶著母親,背著那個小小的包袱,悄悄地離開了靠山屯,沒有告訴任何人。她們要去坐火車,然後輾轉前往那個陌生的、叫做山東聊城的地方。
而同一天,張鐵匠也鎖上了鐵匠鋪和自家那已經空無一人的院門。他把鑰匙交給了程秋霞。
“秋霞嫂子,”他聲音依舊沙啞,但似乎平靜了一些,“俺不去打鐵了。縣裡鍋爐廠招工,俺去試試。這房子…麻煩鄰居們偶爾幫著瞅一眼。”
程秋霞看著這個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的漢子,接過冰涼的鑰匙,點了點頭:“放心去吧。在外頭照顧好自己。”
張鐵匠“嗯”了一聲,背起一個打著補丁的鋪蓋卷,轉身,朝著與王桂芬母女相反的方向,大步離去,再也沒有回頭。
秋日的晨光熹微,照在空蕩蕩的院門上,泛著冷清的光。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席卷了這個小小的屯子,撕開了隱藏多年的秘密與傷疤,也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軌跡。
場院上,金黃的豆子還在被不斷地敲打出來,人們依舊忙碌,隻是那曾經熟悉的鐵匠鋪,再也不會傳出叮叮當當的打鐵聲了。靠山屯,在失去與改變中,繼續著它的秋收,迎向不可知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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