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清晨,帶著一絲尚未散儘的薄霧和市井特有的煙火氣。王啟月帶著新印好的幾冊《西遊記》話本樣本,哼著小調,心情如同頭頂初升的日頭般明媚。自從《西遊記》出版,範思轍的賬房算盤打得震天響,據說夜裡做夢都在數銀票笑醒。而她王啟月,這位化名“石頭先生”的神秘作者,雖不能明著風光,但看著書肆門口排起的長龍,聽著茶樓酒肆裡說書人繪聲繪色的演繹,那份深藏功與名的得意,足以讓她走路都帶風。
她正盤算著是把新樣本是不是先送去範府,忽聞長街儘頭傳來一陣急促而整齊的馬蹄聲,緊接著是金吾衛特有的低沉呼喝:“清街!回避!”
方才還熙熙攘攘的街道瞬間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麵,人群慌亂地向兩側避讓,攤販們手忙腳亂地收拾著家什,生怕衝撞了貴人。王啟月反應極快,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無事”的處世哲學,立刻縮起脖子,靈活地往旁邊一個賣竹編的小攤後一閃,打算混在百姓堆裡悄無聲息地溜走。
馬蹄聲漸近,一隊盔甲鮮明的金吾衛開道,簇擁著一輛並不張揚卻自有一股沉凝氣度的馬車緩緩駛來。車簾半卷,露出一張蒼白而清俊的側臉,正是二皇子李承澤。他斜倚在軟墊上,眼神漫不經心地掃過略顯狼藉的街道,帶著一種俯瞰眾生般的慵懶與疏離。
就在王啟月自以為躲得巧妙,準備隨著人潮縫隙挪動時,一道清冷中帶著一絲玩味的聲音穿透了街上的嘈雜:
“王姑娘,留步。”
王啟月身形一僵,心頭咯噔一下,暗道不妙。這聲音,隻能轉過身,對著已經停下馬車的方向淡淡施一禮:“哎呀!民女王啟月,參見二殿下!”內心:怎麼就被這尊煞神看見了?真是出門沒看黃曆!)
李承澤並未下車,隻隨意地揮了揮手,示意金吾衛退開些距離。“難得偶遇王姑娘,今日天氣尚可,陪本王走走如何?”他語氣雖是詢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話音未落,他已利落地下了馬車,寬大的袍袖隨著動作輕輕拂動,像一隻優雅又危險的鶴。
王啟月隻能應承:“是”心裡卻飛快地盤算
兩人並肩而行。清街後的街道空曠了許多,隻餘下些來不及完全收拾乾淨的攤販,惶恐地跪伏在路邊。李承澤對周遭的敬畏與恐懼似乎渾然不覺,或者說,習以為常。他的目光隨意地落在那些琳琅滿目的小玩意兒上。
他走到一個捏麵人的攤前,拿起一個剛捏好的、色彩鮮豔的孫悟空麵人,端詳了兩眼,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似乎覺得有趣。然後,隨手從袖中摸出一塊分量十足的銀錠,丟在攤主顫抖的手邊,也不等對方謝恩,便拿著那麵人繼續往前走。麵人攤主捧著銀子,又驚又喜,連連磕頭。
接著,他停在一個賣古董雜項的攤前,拿起一方造型古樸的硯台,指尖摩挲了一下上麵的紋路,似乎覺得手感不錯。又是一塊更大的銀錠落下,硯台被收進了隨從捧著的錦盒裡。他甚至在一個賣話本的小攤前駐足,隨手翻了翻最上麵那本封麵香豔的冊子,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隻撕下其中一頁畫工尚可的仕女圖,然後丟下銀子,將那冊子連同撕下的殘頁一並扔還給嚇得麵無人色的攤主:“畫得甚醜,有傷眼睛,燒了吧。”那攤主捧著銀子和殘破的書冊,欲哭無淚。
王啟月在一旁看得眼角直抽抽。這位二殿下買東西的方式真是……彆具一格。看上什麼就拿什麼,不問價,不還價,留下遠超物品價值的銀子,與其說是買,不如說是一種帶著施舍意味的、隨心所欲的掠奪。這背後,是皇家無上的權力,以及這位皇子骨子裡那份視金錢如糞土、視規則如無物的倨傲與疏狂。她看著李承澤蒼白卻線條分明的側臉,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複雜的情緒:這位天潢貴胄,看似逍遙自在,深得聖心,實則不過是陛下精心打磨太子的一塊“磨刀石”。他的張揚,他的任性,甚至他的“受寵”,都籠罩在巨大的陰影之下,隨時可能成為棄子。王啟月混跡商場多年,這點眼力還是有的,心中不免生出一絲微涼的感歎:高處不勝寒,這金玉堆砌的牢籠,未必有她市井小民的逍遙自在。
“聽聞王姑娘近來化名‘石頭先生’,寫了個極有趣的故事,叫《西遊記》?”李承澤把玩著剛到手的孫悟空麵人,忽然側頭看向王啟月,語氣輕鬆得像在談論天氣,“一隻石猴,攪得天翻地覆?倒也有趣。”
王啟月:“殿下謬讚了!都是些粗鄙文字,博人一笑罷了,上不得台麵”
“粗鄙?”李承澤輕笑一聲,那笑聲清越卻沒什麼溫度,“本王倒覺得,能攪動一潭死水,便是本事。那猴子,頗有幾分意思。”他頓了頓,手中的麵人金箍棒似乎不經意地點了點前方,“今日興致不錯,王姑娘可有空?隨本王回府,嘗嘗新得的蜀地麻辣鍋子?正好,本王對這石頭猴子的故事,頗有些好奇之處,想向姑娘請教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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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鍋?請教?王啟月心裡警鈴大作。二皇子府的飯,可不是那麼好吃的。但眼前這情形,拒絕?她還沒活夠。隻能硬著頭皮,笑容越發燦爛:“殿下厚愛,隻是民女見識淺薄,怕講得不好,擾了殿下雅興。”
“無妨,”李承澤擺擺手,率先向前走去,“本王,就喜歡聽些有趣的故事。”
二皇子府的花廳,暖意融融,與外麵清冷空曠的街道恍若兩個世界。一張紫檀木圓桌中央,嵌著一口造型精美的銅鍋,爐火正旺,鍋中紅亮滾沸的湯底翻滾著辣椒與花椒,散發出霸道而誘人的香氣。各色新鮮的肉片、蔬菜、菌菇琳琅滿目地擺了一桌。
李承澤似乎真的餓了,也或許是這辛辣的鍋子合了他的脾胃。他不再端著皇子的架子,動作隨意了許多,甚至帶著點少年人的急切。他熟練地夾起薄如蟬翼的羊肉片,在翻滾的紅湯中七上八下,蘸上香油蒜泥的料碟,送入口中,滿足地眯了眯眼。
“好!這蜀地的辣子,夠勁!”他讚歎一聲,又撈起一塊煮得恰到好處的毛肚,“王姑娘,彆拘謹,隨意些。這鍋子,就要趁熱吃才痛快。”
王啟月看著李承澤吃得額頭微微見汗,麵色似乎也紅潤了些,不似平日那般蒼白陰鬱,心中稍定。她也確實餓了,加之美食當前,便也放開了些,小心翼翼地涮著肉片和青菜。兩人就著這麻辣鮮香的鍋子,話題自然圍繞著《西遊記》展開。
李承澤顯然是真的讀過,而且讀得很細。他問的問題天馬行空,卻又往往切中肯綮。
“那猴子被壓五行山下五百年,王姑娘覺得,他心中恨意幾何?可曾磨滅了那點桀驁?”李承澤撈起一個蝦滑,吹了吹氣,狀似隨意地問。
王啟月咽下口中的食物,斟酌道:“回殿下,依民女愚見,那猴子心中自有不平。但五百年風雨雷電,消磨了戾氣,卻也磨出了幾分……認命?或者說,懂得了‘勢’之不可逆?然其本性,終究難移。”
“嗬,認命?”李承澤嗤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銳利,“若真認命,就不會有後來保唐僧取經了。不過是換了個方式‘鬨’罷了。這天地間的規矩,有人定,就有人想破。”他放下筷子,拿起旁邊的清酒抿了一口,目光透過蒸騰的熱氣,落在王啟月臉上,“姑娘覺得,這取經路上,最難過的關,是那妖魔鬼怪,還是那頭頂的緊箍咒?”
王啟月心頭一跳,這問題……意有所指?她賠著笑:“自然是……都難。妖怪要吃人,緊箍咒……那是身不由己的痛。不過,說到底,還是那緊箍咒更磨人些,時時刻刻提醒著你,這‘自由’的邊界在哪裡。”
“邊界?”李承澤重複著這個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酒杯邊緣,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近乎自嘲的笑意,“是啊,邊界。王大人看得通透。”他沉默了片刻,花廳裡隻剩下火鍋咕嘟咕嘟的沸騰聲。忽然,他抬起眼,那眼神裡的慵懶儘數褪去,隻剩下一種深潭般的沉靜與銳利,直直刺向王啟月:
“你說……一塊磨刀石,若是知道自己終將被磨損殆儘,被棄之敝履,它還會心甘情願地,去磨那把注定要斬殺自己的刀嗎?”
轟!
王啟月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瞬間蓋過了火鍋的滾燙!她手中的筷子“啪嗒”一聲掉在桌上,濺起幾點油星。花廳裡暖意融融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隻剩下那銅鍋中紅湯依舊在劇烈地翻滾、沸騰,發出單調而令人窒息的聲音。辛辣的香氣此刻變得無比刺鼻。
她猛地抬頭,撞進李承澤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裡。那裡麵沒有憤怒,沒有質問,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一種帶著玩味和冰冷的審視,仿佛隻是在討論一件與己無關的器物。剛才關於孫悟空、關於緊箍咒的所有輕鬆交談,此刻都像一層薄薄的窗戶紙,被他這輕飄飄又重逾千斤的一句話,徹底捅破!
“磨……磨刀石?”王啟月的聲音乾澀得厲害,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他不僅知道自己是“石頭先生”,他更清楚陛下將他置於太子對立麵的真正用意!他甚至……在用這種方式,向自己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小人物,剖白他那份清醒的、絕望的處境?
時間仿佛停滯了。紅湯翻滾的咕嘟聲是唯一的背景音,每一聲都敲在王啟月緊繃的神經上。她看著李承澤,對方依舊平靜地看著她,甚至拿起酒壺,慢條斯理地給自己的空杯續上清酒,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話不是出自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