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微光刺破厚重的雲層,將一夜的喧囂與掙紮鍍上一層冰冷的灰白。
雨停了,但空氣中彌漫的泥土腥氣和消毒水味混雜在一起,比暴雨本身更令人窒息。
城中村像被巨獸碾過,斷壁殘垣浸泡在渾濁的積水中,鐵皮屋頂歪斜地掛在電線杆上,隨著微風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林楓站在臨時搭建的登記點前,手裡的名單被晨風吹得嘩嘩作響。
他一夜未眠,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一個個名字,最終停留在一處,瞳孔猛地一縮。
張水生,七十八歲,獨居,死亡原因:漏電,搶救無效。
幾乎是同時,一聲淒厲的哭喊劃破了清晨的寧靜。
死者的兒子兒媳衝了過來,女人一把推開正在記錄的工作人員,指著林楓的鼻子,聲音嘶啞而尖銳:“就是你們!要不是你們半夜三更砸門闖進來,我爸能被嚇到嗎?他心臟不好!是你們害死了他!你們這群殺人凶手!”
男人的眼睛赤紅,攥緊的拳頭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揮出。
周圍的居民和救援人員都圍了過來,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林楓靜靜地站在那裡,任由刺耳的咒罵和怨毒的目光將他淹沒。
他沒有辯解,因為任何解釋在一條逝去的生命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隻是深深地看了那對悲痛欲絕的夫妻一眼,然後轉身,默默走向他們家被衝毀的門口。
在齊膝深的泥漿裡,他俯下身,雙手在渾濁的水中摸索著。
片刻後,他撈起一把散了架的藤椅。
所有人都認得,那是張大爺每天雷打不動坐著曬太陽的椅子。
林楓將藤椅拖到一塊相對乾淨的空地上,從口袋裡掏出一方已經看不出原色的手帕,一點一點,把藤椅上的汙泥擦拭乾淨。
他擦得很慢,很仔細,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
最後,他將藤椅端正地擺在老人曾經的家門口,仿佛它的主人隻是出門散步,隨時都會回來。
做完這一切,他才走回登記點,拿起筆,一筆一劃地開始登記所有受損家庭的信息,從房屋結構到財產損失,問得極其詳儘。
張野走到他身邊,看到他手背上一道被鐵皮劃開的傷口,因為長時間泡在水裡而發白,此刻又開始往外滲著血珠。
他壓低聲音,喉嚨裡像是堵了塊石頭:“楓哥,為了句不講理的罵,值得嗎?”
林楓沒有停下筆,目光依舊專注在表格上,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們衝進來的時候,就沒想過能全身而退。”
另一邊,趙子軒的手機突兀地響起,來電顯示是“市文旅局”。
他劃開接聽,聽筒裡傳來的聲音公事公辦,沒有一絲溫度:“你是趙子軒是嗎?關於你公司與‘城中村記憶’項目的合作,經研究決定,簽約資格正式取消。另外,你團隊此次的‘擅自行動’造成了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局裡要求你立刻發表公開聲明,進行道歉。”
電話被掛斷,耳邊隻剩下忙音。
趙子軒頹然地坐在一段斷牆上,腳下是混著碎玻璃的泥水。
他下意識地滑開手機相冊,一張張照片掠過眼前——那是紮著小辮的小石頭趴在桌上寫作業,是阿芳嫂在氤氳的熱氣中為他盛上一碗粥,是老王叼著煙,眯著眼,用布滿老繭的手修好了他的車。
這些鮮活的、被城市霓虹燈光忽略的畫麵,像針一樣紮著他的心。
他忽然深吸一口氣,點開了那個久未更新的公眾號,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敲擊。
一篇名為《我們不是來救人的,是來還債的》的文章迅速成型:“當洪水湧來時,我們衝進去,不是為了扮演英雄。我們是來還債的。我們欠這個飛速發展的城市一場真實的記錄,欠那些在角落裡默默生活的人一聲‘我在’。我們欠他們一個承諾,他們的悲歡不該被遺忘。如果跨過那條警戒線,去傾聽被洪水淹沒的哭聲,這叫越界,那我們寧願一錯再錯。”
文章的末尾,他沒有寫任何煽情的口號,而是附上了一張清晰的圖片——404團隊此次行動的所有支出明細,以及厚厚一遝寫滿了居民名字和紅手印的物資簽收確認書。
與此同時,張野正帶著幾個夜市攤主在廢墟裡清理。
一個被水泡得變形的紙箱下,他踢到了一個堅硬的金屬疙瘩。
他費力地挖出來,發現是一個被壓得不成樣子的鐵皮餅乾盒。
他好奇地撬開,瞬間愣住了。
裡麵沒有餅乾,而是一堆被泥水浸泡過的硬幣和幾張濕透了的紙條。
他小心翼翼地展開一張,上麵用稚嫩的筆跡寫著:“我的夢想是當醫生,給奶奶看病。”另一張寫著:“我想去海邊,看真的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