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寒意,如無數冰冷的針,毫不留情地蝕入骨髓。平陽郊外的祭祀天壇,被這濃得化不開的墨藍夜色嚴嚴實實地包裹著,宛如一座被遺忘在時光深處的神秘孤島。未燃儘的柴堆,隻剩下一堆寂寞的灰燼,在呼嘯而過的風中,揚起細碎的碳屑與骨殖灰白粉塵。這些冰冷的微粒,如幽靈般撲打在人們的臉上、衣襟裡,帶來絲絲寒意,也帶來了一種莫名的不安。
祭壇四周,黑壓壓地站滿了部族首領與長老們。他們裹著沉重的獸皮,那獸皮仿佛承載著歲月的重量,讓他們的身姿顯得更加凝重。此刻,他們宛如一尊尊泥塑木雕的圖騰柱,靜靜地佇立在那裡。唯有目光深處,跳躍著篝火殘光的陰影,那陰影裡,藏著他們各自不同的心思。有的眼神迷茫,仿佛迷失在這未知的祭祀儀式中;有的壓抑著內心的情緒,眉頭緊鎖,似乎在擔憂著即將到來的未知;還有的沉溺在祭祀犧牲散出的血腥氣裡,眼神中透著一絲麻木與空洞,焦灼地等待著,等待著那個決定命運的時刻。
帝堯靜靜地立在九級高壇的最頂端。在稀薄的光線下,他的身形挺立如孤峰,散發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威嚴與莊重。冕旒的玉珠垂在眼前,被下方巨大青銅四足方鼎中殘餘的火光映得微微搖曳。那冷冽的光點,在他黝黑沉靜的麵孔上跳動不定,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滄桑與智慧。他腳下,是方才“燎祭”留下的餘燼,尚有餘溫,但更深的地底,冰冷的土壤氣息正頑強地鑽透上來,彌漫在鼻端,混著牲血冷卻後的鐵鏽腥甜,沉沉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這複雜的氣息,如同命運的絲線,纏繞著在場的每一個人,讓人喘不過氣來。
一位披散著油膩長發、裸露的上身塗抹著厚厚赭紅泥漿的老巫師,正圍著方鼎瘋狂舞動。他的長發在風中肆意飛舞,如同燃燒的火焰。那厚厚的赭紅泥漿,在火光的映照下,閃爍著詭異的光芒,仿佛賦予了他某種神秘的力量。他喉間爆發出陣陣嘶啞、非人的音節,那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穿透了這寂靜的夜空,讓人心生恐懼。枯瘦的肢體扭曲如被雷電擊中的蛇,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詭異與瘋狂。獸齒、骨串掛滿他的身體,隨著抽搐的舞步瘋狂撞擊,發出清脆而又刺耳的聲響,仿佛在訴說著古老的咒語。每一次癲狂的跳躍,都伴隨著尖銳的銅鈴聲響和低沉獸皮鼓聲的應和,這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震撼人心的節奏,回蕩在整個祭祀天壇。
在這瘋狂的舞蹈與詭異的聲響中,時間仿佛凝固了。帝堯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他的眼神深邃而平靜,仿佛洞悉了世間的一切奧秘。他深知,這次祭祀不僅僅是一場儀式,更是部族命運的轉折點。長久以來,部落麵臨著諸多困境,旱災、洪災交替侵襲,疾病肆虐,族人生活困苦不堪。此次祭天,便是希望能得到上天的庇佑,讓部落擺脫困境,走向繁榮。
台下的部族首領們,有的開始低聲交談,他們的話語中充滿了憂慮與期待。“這祭祀真的能管用嗎?我們已經經曆了太多的苦難。”一位年輕的首領皺著眉頭說道。“先輩們一直遵循著這樣的儀式,或許,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了。”一位年長的長老緩緩說道,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絲無奈。
老巫師的舞蹈愈發瘋狂,他的身體似乎已經不受控製,完全沉浸在一種神秘的力量之中。突然,他停下了舞步,雙眼圓睜,直勾勾地盯著方鼎中的火光。他的嘴唇微微顫抖,仿佛在與某種無形的存在進行著對話。片刻之後,他仰天長嘯,那聲音劃破夜空,讓人毛骨悚然。
帝堯的目光緊緊地鎖住老巫師,關鍵時刻即將到來。
巫師站在高壇之上,身形佝僂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威嚴。他的吼叫因喘息和過度的體力消耗而斷裂,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碎的胸腔中擠出來,帶著血沫的嘶啞噴薄而出:“風!起西南——!水、水神示警——大、大凶——!”他臉上的皺紋如同乾裂的土地,每一道紋路裡都寫滿了恐懼與絕望。眼中布滿血絲,瘋狂地轉動著,仿佛看到了常人無法察覺的恐怖景象。
最後一吼,巫師竭儘全力,整個人猛然撲向高壇邊緣。他灰褐色的指甲如鷹爪般死死摳進冰冷的磚石縫隙,指縫間滲出絲絲鮮血,在磚石上留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痕跡。他的麵皮扭曲得不成人形,朝著台下朝下怒吼:“敬神!須再獻!燔——燎——以——通——天——!”那聲音仿佛來自地獄深淵,帶著一種讓人靈魂顫抖的力量。
“轟——!”人群深處驟然爆發沉悶的騷動,如同被驚起的獸群。火光映照下,一些披著獸皮的頭領麵孔驟然扭曲,眼底泛出的紅像未熄滅的炭,閃爍著狂熱與不安。他們的肌肉緊繃,雙手不自覺地握緊武器,似乎隨時準備迎接未知的災難。
兩個粗壯的漢子如餓虎撲食般立即撲向祭祀人群邊緣捆在木樁上的幾頭活羊羔。羊羔驚恐地掙紮著,發出尖銳的叫聲,那叫聲在狂風中被無情地切斷,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掐住了咽喉。血腥氣瞬間濃烈逼人,彌漫在整個祭祀場地,刺激著人們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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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的呼吸變得粗重渾濁,無數目光帶著恐懼、期盼與無奈,隨著那撲騰的生命投向帝堯高挺的背影。無形的祈求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湧向祭壇頂端,人們心中都懷著同一個念頭:希望帝堯能夠平息神怒,為部落帶來生機。
每一次祈雨、問吉凶,“再獻”二字,如同滾動的巨石,碾過貧瘠的土地和搖搖欲墜的穀倉。部落已經陷入了困境,莊稼因乾旱顆粒無收,水源也日益枯竭,族人們每天都在饑餓與死亡的邊緣掙紮。而在他們的認知裡,隻有不斷地向神靈獻祭,才能獲得神靈的庇佑。
風打著旋穿過祭壇頂端的銅架,發出嗚咽般的長鳴,仿佛是神靈在發出不滿的歎息。帝堯寬大的祭服衣袖獵獵鼓動,袖角的玄色雲紋在慘淡天光裡翻湧,宛如一幅神秘的畫卷。他靜靜地站在那裡,身姿挺拔,宛如一座不可撼動的山峰。
他忽然抬起手,並非指向即將被獻祭的羔羊,而是朝著那被濃重鉛雲壓得極低的天穹。動作沉穩得近乎遲滯,卻帶著難以抗拒的凝滯力量。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這一動作吸引,瞬間安靜下來,仿佛時間都在這一刻凝固。
巫師身著一件掛滿了奇異符文與獸骨裝飾的黑袍,正瘋狂地舞動著身軀。他的雙腳如旋風般快速交替,在地麵上踏出雜亂而詭異的腳印;雙臂扭曲伸展,如同暗夜中張牙舞爪的惡魔;口中念念有詞,那晦澀難懂的咒語在風中若隱若現,仿佛來自深淵的召喚。突然,巫師瘋狂舞動的身影僵住了,像是被一股無形且強大的力量瞬間凍結。他瞪大了雙眼,眼中滿是驚恐與不可置信,臉上塗抹的赭泥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猙獰。
不遠處,準備拖羊的漢子也愕然停下。他粗壯的手臂緊緊拽著羊繩,那隻羊受了驚,發出幾聲微弱的咩叫,在這寂靜的曠野中顯得格外突兀。漢子的臉上寫滿了困惑與不安,手中的動作戛然而止,整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愣在原地。
整個天地仿佛驟然陷入了一個無聲的巨大漩渦之中。風,不知何時也變得小心翼翼,輕輕掃過地上的炭灰,發出一陣蕭索而淒涼的聲響,仿佛是大地在發出低沉的歎息。無數人圍聚在曠野四周,他們緊緊相擁,身體微微顫抖,壓抑著內心的焦慮與恐懼。每一次呼吸都變得沉重而艱難,仿佛空氣都凝結成了有形的巨石,壓在他們的胸口。
“天……從未以血食昭示福禍。”帝堯的聲音並不高,仿佛隻是對著腳下那片漸漸冷卻的殘燼輕聲傾吐。然而,這看似輕柔的話語卻有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如同平靜湖麵下暗藏的洶湧暗流,瞬間穿透了曠野的死寂,清晰地落入每一個緊繃的耳中。
帝堯站在高高的祭台上,身形挺拔如鬆。他身著一襲華麗而莊重的長袍,袍上繡著象征天地星辰的繁複圖案,在火光的映照下閃爍著神秘的光澤。頭上戴著一頂鑲嵌著美玉的皇冠,玉珠在微風中輕輕碰撞,發出清脆悅耳的微響,宛如天籟之音。他的麵容剛毅而溫和,眼神深邃而堅定,仿佛能洞悉世間萬物的奧秘。
“它自有其言,在其行處——”帝堯緩緩抬起手臂,修長而有力的手指指向幽穹深處那模糊的光點。他的聲音陡然提升,如同金石撞響,在夜空中久久回蕩。“日月星辰!寒暑更迭!此乃蒼天語也!”
寂靜,如同一座無形的大山,再次以排山倒海之勢壓頂而來。連方才還在撕心裂肺呼嘯的風聲,都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字句驚嚇得縮了回去,整個世界陷入了一種近乎窒息的安靜之中。
所有凝固的眼睛,茫然、不解、驚疑、恐懼混雜著,死死釘在帝堯那道指向黑暗蒼穹的手勢上。人們的心中充滿了疑惑與掙紮。在他們長久以來的認知裡,神意總是通過血腥的祭祀和神秘的儀式來傳達,神意不該用血去塗抹嗎?巫師塗抹赭泥的臉上肌肉可怕地抽搐起來,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種深深的迷茫與不甘,多年來他所堅守的信仰和儀式,在帝堯這一番話語麵前,似乎變得搖搖欲墜。
帝堯微微側過身,玉珠再次輕碰發出微響。這細微的聲音在這片寂靜中卻格外清晰,仿佛是打破僵局的信號。“命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出列!”帝堯的聲音沉穩而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台階下的角落一陣微動。四個身形,如同從黑暗的深淵中緩緩浮現的神秘幻影,穿著深青色的樸素袍服,在黯淡的光線中,如同被無形的線條從巨大的陰影背景中勾勒而出。他們依次躬身拾級而上,每一步都走得不疾不徐,仿佛時間在他們身上放慢了腳步。衣袂輕輕帶起微弱的空氣流動,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仿佛是在與這寂靜的世界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
他們的腳步聲踏在冰冷的石階上,清脆而清晰,每一聲都像是敲在眾人的心弦上,讓人心頭發緊。
羲仲站在最前,他的眼角,那細微的皺紋緊蹙著,宛如歲月刻下的深邃溝壑,每一道紋路裡都深藏著過度思慮後的疲憊。這些日子,他日夜思索著部落的未來,天象的變幻,整個人仿佛被無形的重擔壓得喘不過氣來。此刻,他與他的兄弟們靜靜佇立在帝堯下方一階,麵向壇下無數雙眼睛。那些眼睛裡,情緒複雜得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幾乎要沸騰起來,可又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壓抑著,渾濁而又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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壇下的人們,有的衣衫襤褸,有的眼神中透著迷茫與渴望。他們望著祭台上的帝堯和他身邊的人,仿佛看到了生存的希望,又似乎預感到了即將到來的變革。沉默,如一塊沉重的巨石,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這沉默的重量比方才巫師那聲嘶力竭的嘶吼沉重百倍。巫師的嘶吼,隻是短暫的宣泄,而這沉默,卻蘊含著無儘的未知與不安。
終於,帝堯開口了,他的聲音沉穩如腳下那堅實的磐石,在空曠的祭壇上緩緩蕩開,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自今日起,設司天之官,名為‘四嶽’!”
話音落下,整個祭台周圍瞬間安靜下來,靜得能聽到人們緊張的心跳聲。帝堯的目光緩緩垂落,落在羲仲身上,那目光猶如深邃的夜空,藏著無儘的期許。“羲仲!掌東方,主春分!”
“臣在!”羲仲的聲音有些顫抖,他的聲帶繃緊如即將斷裂的弦。這簡單的兩個字,仿佛用儘了他全身的力氣。他深知,這一聲應答,意味著沉重的責任。東方,那是日出的方向,象征著新生與希望,而春分,更是萬物複蘇的關鍵時節。掌管東方與春分,就意味著要準確把握天象變化,引導部落民眾在合適的時機播種、耕耘,稍有差錯,便可能影響一年的收成,關乎整個部落的生死存亡。
帝堯微微點頭,目光又轉向羲叔。“羲叔!掌南方,主夏至!”
“臣在!”年輕的羲叔站在那裡,他的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雖然年輕氣盛,但此刻也感受到了這使命的重大。南方,陽光熾熱,夏至之時,萬物生長最為旺盛,也是部落收獲的前奏。他需要在炎熱的夏日裡,觀測天象,為部落的收獲季做好準備,確保每一份勞作都能換來豐碩的成果。
接著,帝堯的目光落在和仲身上。“和仲!掌西方,主秋分!”
“臣在!”和仲低沉的應答自胸腔湧出,那聲音仿佛帶著大地的厚重。西方,是日落的方向,秋分時節,金黃的麥浪在田野裡翻滾,是收獲的季節,也是為寒冬儲備物資的關鍵時期。和仲深知,他要在這個時節,協助民眾收割、儲存糧食,保障部落度過漫長的冬季。
最後,帝堯看向和叔。“和叔!掌北方,主冬至!”
“臣在!”和叔的聲音如冰麵下的暗流,雖然平靜,卻蘊含著無儘的力量。北方,寒冷刺骨,冬至來臨,萬物蟄伏。他要在這冰天雪地中,為部落尋找抵禦嚴寒的方法,確保族人能夠安全度過漫長而寒冷的冬天。
四人的目光越過帝堯寬大的袍袖間隙,投向下方黑壓壓的人群。無數道視線仿佛淬了寒冰,刺得他們裸露在風中的皮膚微微發麻。人群中雖然一片死寂,但那偶爾爆發的輕微騷動,如同一股不祥的低沉氣流在暗湧。這些目光中,有懷疑,有期待,也有擔憂。民眾們不知道這新設立的司天官製度會給他們帶來怎樣的改變,未來的日子是充滿希望還是依舊艱難困苦。
帝堯毫不停頓,他的目光如冷硬的刀鋒,掃過祭壇下那些尚未褪去赭紅泥漿的巫者麵孔。巫者們在部落中一直有著特殊的地位,他們溝通天地,傳達神意。而如今,司天官的設立,無疑是對傳統巫者權力的一種挑戰。帝堯的目光在巫者們身上停留片刻後,又落回司天官們身上,繼續說道:“測日影、察月跡,分四時而定民時!使人間耕耘采桑,伐木築屋…知寒暖之期,曉饑饉之備!此乃社稷之基!”最後四字斬釘截鐵,仿佛在寂靜裡敲響了一記沉鐘,在每個人的心頭回蕩。
下方被驅趕的羊群,似乎感受到了現場緊張的氣氛,爆發出一陣驚恐的哀鳴。這哀鳴聲,打破了短暫的寧靜,也為這一場變革增添了幾分悲壯的色彩。
羲仲將最後幾片沉重的木牘用力插入潮濕的泥土,巨大的日晷框架終於穩穩地立在了土台中央。木料未經徹底風乾,被斜斜投下的陽光烘烤著,散發出濃鬱苦澀的鬆脂氣息,混雜著剛被鐵鏟和石鎬翻開的泥腥土味。
羲仲直起身,活動一下近乎麻木的腰背,掌心被粗礪的木材磨得發紅發熱,隱隱作痛。他望著眼前初具雛形的日晷,心中五味雜陳。這日晷不僅僅是一件測量時間的器具,更是他們兄弟肩負的使命象征,承載著部落對時間精準把握的期望。
羲叔蹲在另一側,眉頭緊鎖成山川溝壑。他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地捋過晷麵上幾道剛剛刻下的模糊刻度痕跡,力道大得指尖泛白。“不對……”他喉嚨裡擠出兩個字,近乎呻吟,帶著濃濃的鼻音,“昨日午時最長的影子落在這點。”他用指甲用力在橫木粗糙的晷麵上掐出一道更深的溝壑,那處粗糙的木料被刮掉一層細屑,比旁邊被雨水泡得深色的木頭淺一點。
羲仲走過去,也蹲下來。兩個兄弟的膝蓋幾乎碰到一起。他順著羲叔的指尖望去,陽光恰好落在那新掐出的淺色刻痕上。橫木上昨日的刻度刀痕猶在,像一道深而細的傷口。他掏出懷中一枚光滑溫潤的石子——這是和仲找到最規整的扁圓卵石,中間用細銅絲固定了一枚銅針作為準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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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高懸,炙烤著大地。羲仲雙手死死壓住光滑的石底,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全部注入其中,抵緊那巨大的晷麵。他的眼睛瞪得如銅鈴般大,用儘目力,死死盯住銅針尖頂在刻度線上方極小的投影。汗水從他的額頭滾落,劃過臉頰,滴落在晷麵上,瞬間被蒸發殆儘。
“偏了。”羲仲的聲音澀得像沙礫摩擦,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沉重的鉛塊,艱難地從他口中吐出。“偏了半粒粟。”
羲叔像是被灼傷般猛然抽回手指,仿佛那銅針不是金屬所製,而是燒紅的烙鐵。他痛苦地閉上眼,臉上的肌肉因痛苦而扭曲。“又歪了?又是這個歪法!”他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的皮肉,骨節捏得咯咯作響,仿佛要用這疼痛來驅散內心的絕望。
這巨大的日晷,承載著所有人對時間的希望,卻又像是一個難以馴服的猛獸,前前後後他們已經拆建了六遍。每一次滿懷希望地重建,卻又被無情地打擊。每次木料收縮或泥基沉降,那生死攸關的影子便滑開微毫。這看似微不足道的偏差,卻足以讓整個節氣的判斷出現巨大的誤差,影響著播種與收獲,關乎著無數人的生死存亡。
羲仲沒作聲,隻是將視線艱難地挪開晷麵,投向遠處田野。在那片充滿希望與苦難的田野上,一隊農人正艱難地在剛露出水麵的爛泥地裡整理著淩亂稀疏的粟苗。渾濁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仿佛給他們披上了一層沉重的枷鎖。他們佝僂的脊背幾乎要折斷在這無情的勞作中,每一次彎腰,每一次抬手,都充滿了艱辛與無奈。
羲仲認得領頭的那個跛腳老農。兩天前,老農曾小心翼翼摸到草棚邊,那身影滿是怯懦與忐忑。他囁嚅著,聲音輕得如同蚊呐:“大人,這…這春分能種下不?……再浸幾天…苗根就全爛了……”羲仲當時隻能含糊應了一句“再等幾日…再校準”。那簡單的幾個字,卻仿佛用儘了他所有的力氣,他不敢直視老農那充滿期待與擔憂的眼神。
風陡然增強,如同憤怒的野獸在咆哮,呼嘯著掠過剛立起的木架。那巨大的晷板發出一種令人牙酸的“咯吱”呻吟,仿佛是大地發出的痛苦呼喊。整個木架在風裡肉眼可見地微微搖晃了一下,上麵幾根還沒釘死的木楔子發出不安的扭動摩擦聲,像是死神在輕輕叩門。
羲仲的心中湧起一股悲涼。他們如此拚命地想要校準日晷,想要給人們一個準確的時間指引,可這大自然的力量卻如此強大,如此難以抗衡。每一次的努力,似乎都在這無常的變化中顯得那麼渺小,那麼無力。
“難道,我們真的無法做到嗎?”羲叔突然睜開眼,眼中滿是不甘與決絕。他鬆開拳頭,看著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痕,那殷紅的血跡仿佛是他們不屈的象征。
“不,一定有辦法。”羲仲咬了咬牙,重新將目光投向日晷。他繞著日晷緩緩踱步,仔細地觀察著每一個細節,不放過任何一處可能出現問題的地方。
就在這一晃之間,羲仲正專注於對日晷的最後調試,突然,他感到自己的額角猛地刺痛了一下。那疼痛來得極為突兀,像被什麼冰冷堅硬的東西擊中。他下意識抬手去摸,指尖沾到一小片黏濕冰涼的東西。低頭看,竟是一小坨混著草屑的爛泥。
還沒等他從這突如其來的襲擊中回過神來,更多雜亂的泥點如冰冷暴雨般鋪天蓋地地打過來。“劈啪”之聲不絕於耳,泥點砸在剛立起的嶄新晷麵上,濺起細碎的泥花;砸在他剛補好破口的粗麻袍子上,瞬間暈染出一片片難看的汙漬;也重重地砸在他的臉上和脖頸裸露的皮膚上,冰冷的泥汙順著肌膚緩緩滑落,帶來一種彆樣的屈辱感。
“什麼破司天監!”一個半大孩子尖利的童音高喊道,那聲音中帶著某種不加掩飾的仇恨與惡意,在沉悶的空氣中格外刺耳,“浪費那麼多人搬木頭挖土坑!”這一聲呼喊,如同在死寂的湖麵投入了一顆巨石,瞬間激起千層浪。更多的童音跟著喧嘩起來,如同滾燙的油鍋突然潑進冷水,嘈雜聲瞬間沸騰。
“騙子!我爹娘田裡的苗都淹死了!”一個孩子憤怒地叫嚷著,稚嫩的聲音裡滿是對現實的不滿和對未知的恐懼。“燒了它!燒了這堆破木頭!”另一個稚嫩的聲音亢奮地尖叫,眼中閃爍著狂熱的火光,似乎隻有將眼前這象征著司天監努力的日晷付之一炬,才能宣泄內心的憤懣。“巫公說了!不敬神才發大水!”伴隨著這聲聲呼喊,石塊也夾在泥團中如雨點般飛來。
羲仲猛地一側身,一枚尖銳的石塊擦著他臉頰飛過,呼嘯著砸在他身後的日晷立柱上,“咚”的一聲悶響,仿佛是砸在他的心上。這突如其來的攻擊和辱罵,讓羲仲心中湧起一股燥熱,那是憤怒、委屈與無奈交織的情緒,猛地頂在他的喉頭。
而一旁的羲叔,早已霍然站起。他的麵頰因泥汙和屈辱漲得通紅,胸膛劇烈起伏,像是一頭被激怒的野獸。他眼中燃燒著怒火,一隻沾滿泥土的腳失控般向前踏了一步,恨不得立刻衝過去與那些無知的人理論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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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仲見此,心中一緊,他深知此刻衝動隻會讓局麵更加糟糕。他死死攥住了羲叔的胳膊,力道大得手指都要陷進弟弟的皮肉裡。“冷靜!”他低聲喝道,聲音雖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羲仲強行收回視線,不再看那幾張在風中扭曲亢奮的孩童麵孔,也不看遠處田埂上幾個沉默佇立如同枯樹的農人身影。那些孩童嬉笑打鬨,全然不顧這土地之下隱藏的沉重;而農人們滿懷期盼的目光,卻如巨石般壓在他的心頭。他緩慢地彎下腰,仿佛剛才那個泥點砸彎了他的脊骨。
他粗糙的手指落在方才新掐出的刻痕旁,那片晷麵被泥土濺射得肮臟不堪。泥點很快會被風乾,刻痕會湮沒在更深的汙漬裡。羲仲顫抖著,用指甲一下,又一下,重新狠狠劃下去,沿著那點微末的偏差點位,深深刻出一道新的刻痕。木屑卷起來,粘在指甲縫裡。
這片土地,承載著族人的希望與生存的根本。而羲仲,作為族中掌管時間的人,他深知自己肩負的責任。每一道刻痕,都關乎著季節的判斷,關乎著播種與收獲,關乎著族人們的生死存亡。
幽深的草坑深處,彌漫著地窖般陰冷的濕泥腥腐之氣。頂上覆蓋層層粗大圓木和厚厚草苫,隻在坑洞西側留了一個僅容一人彎腰鑽過的窄小通道。洞壁上掛著的幾盞陶油燈燈苗隻有黃豆大小,隻能勉強舔亮周圍巴掌大的空間,無法驅散那深入骨髓的濕冷寒意。
光線所不及的坑壁深處,濕泥表麵緩慢地浸出細密的暗色水珠,一滴接著一滴,以一種極其緩慢但又令人心神焦灼的節奏,“嗒”、“嗒”地落在坑底早已被洇成深色的泥土上。坑底正中,一塊光滑如鏡的巨大灰青色岩石被艱難而精確地嵌在平整過、夯壓過的土基裡。岩石表麵,一道深鑿出的直線刻痕筆直地貫穿南北軸線。
羲叔單膝跪在突兀的岩石旁,那瘦削的身影被豆大的油燈火苗搖曳地投射在潮濕的坑壁上,巨大而扭曲,如同某種不安的鬼魅。他一動不動,雙眼好似被無形絲線牽引著,死死地鎖在一塊放置在石麵刻痕上的墨玉石板。這石板可不一般,是他們用兩頭健壯的野牛從東夷部族換來的,珍貴無比。
羲叔凝視著石板,目光中透著執著與敬畏。石板上隱隱有神秘的紋路,在微弱的燈光下若隱若現,仿佛蘊含著宇宙的奧秘。他深知,這石板是解開星象密碼的關鍵線索,每一道紋路都可能是通往未知世界的鑰匙。
和仲俯身緊貼著坑坑窪窪的泥壁,他的神情專注得如同老僧入定。粗糙的指尖輕輕劃過一道被反複打磨修正的精微曲線,那曲線蜿蜒曲折,像是夜空中閃爍的星河在大地上的投影。曲線上密密麻麻刻滿了肉眼幾乎難以分辨的細微刻點,每一顆微點都是他們無數個日夜觀測與計算的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