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黃色的巨浪如垂死掙紮的猛獸,在荒蕪的大地上瘋狂翻滾奔騰。雨鞭毫不留情抽打著這片飽受摧殘的苦地,烏雲厚重,沉沉壓在頭頂,幾乎與遠處被濁流淹沒的樹冠相連。
一條瘦骨嶙峋的快船,劈開洶湧的浪濤,朝著高聳的陶唐城方向顛簸前進。船頭一名信使,麵孔被風雨和泥漿糊得隻剩下赤紅的雙眼,身上的皮甲掛滿水草泥垢,雙手死死抓著船板邊緣,骨節因用力而發白。每一次船身撞上漂流的巨木或房梁殘骸猛烈震動,他都死死挺住,不讓那隻沉重的、裹著油布的竹匣掉落。那裡麵卷著來自最前線,也是災情最烈的泗水之畔的泥板急報。他的嘴唇破裂乾涸,每一次呼吸都扯著腥鹹的水沫子進入喉嚨深處。天地間隻剩下濁浪撞擊聲、暴雨砸落聲,以及他胸膛裡那麵幾乎要破膛而出的擂鼓——這鼓點,在每一次瞥見遠處被洪水困住、如螻蟻般呼號掙紮的人影時,都變得愈發沉重而急迫。
陶唐城的議事大殿內,銅燈的光芒被高處窗欞湧入的濕冷氣息吹得搖曳不定,明明滅滅地映照著一圈沉重的麵孔。空氣凝滯得如同沉入深水之中,唯有殿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固執地鑽入耳膜。
主位之上,堯帝半閉著眼,他那飽經風霜的帝王冠冕似乎比往昔更沉重了幾分,沉甸甸壓著他霜染的鬢角。指尖無聲地一下下點著王座的木質扶手,每一次叩擊,都讓下首垂手肅立的幾位大臣肩頭微不可察地繃緊。
大殿中央巨大的土製沙盤上,代表著大河的深色陶土,像一條猙獰、不斷膨大的巨蟒,已經吞沒、覆蓋了大片代表城池、村落、良田的微小標記。那觸目驚心的擴張,遠比殿外灰蒙蒙的天空更令人窒息。
沉重的腳步聲如鈍器般鑿破雨聲,從殿門外一路響進空曠的大殿。那個泥漿裹身的信使跌跌撞撞撲跪在冰涼的青石板上,粗糲的呼吸聲在寂靜中清晰可聞。他從胸前幾乎是用撕扯的方式拽下那個沉重的油布包裹,動作僵硬地將它高舉過頭頂。
“泗水……泗水……快頂不住了!缺口!大缺口!”他喉嚨裡發出漏風般嘶啞的哀嚎,每一個字都像被砂紙磨過。
一隻微微顫抖、布滿皺紋的手取走了泥板。輔政“四嶽”之一的大嶽正伯丕,將泥板置於燈下。燈苗跳動,照亮泥板上急速刻畫的、因施刻者倉惶而越發顯得扭曲顫抖的圖形。
“堤……潰何處?”堯帝的聲音不高,卻穩穩壓過了殿外愈發緊密的雨聲,如同一把冰冷的刀鋒懸起。
正伯丕的目光飛快掃過泥板,又下意識地與身側的另外三位大員——羲仲、和叔、仲允——的視線極其短暫地觸碰了一下。無聲的陰影在那幾雙眼底最深處掠過。最終,他轉過身,那蒼老的聲音回蕩在大殿裡,清晰吐出那個早已刻在眾人心上的答案:“桑壁!”
殿內氣息陡然一窒。桑壁!那是黃河主乾道上一處有名的凶險之地,也是治水大臣伯鯀,依仗著四嶽共同保舉,耗儘了六年時光、堆填了無法計數的土石人力的關鍵堤防!竟最先在此告破?
“伯鯀呢?”堯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目光卻如磐石般壓向負責工程協調的羲仲和監管軍需糧草的和叔,“他此刻身在何處?”
羲仲喉嚨滾動了一下,聲音比平時顯得尖細緊繃:“回稟帝君,伯鯀……仍在桑壁潰口處……率眾……死堵……”
“死堵?”和叔的聲音帶著一絲微妙的上揚,並非完全的質疑,卻也絕無半分讚同與激賞,“若死堵有用,何至於此?帝君,臣恐……”他那渾濁的眼睛垂下,看著自己官袍上似乎永不乾透的陳舊水漬,“民力已儘,府庫已枯。如洪水再漲……”
他留下半截話頭,像一枚有毒的種子,悄然飄落在這片沉悶的土地上。沉默重新籠罩大殿,比此前更加厚重,壓得人胸口發悶。空氣仿佛凝滯成了無形的冰塊,沉甸甸地堵塞著所有感官。殿外雨點的抽打聲,此刻聽來像是某種龐大而遲鈍的巨獸,正用它冰涼粗糙的舌苔,一遍遍舔舐著這片被浸泡得太久的土地。
帝丘北城腳下一處勉強能避雨的窩棚區。低矮的土屋外牆被連日雨水泡得發軟,隨時可能坍塌。一股難以言喻的黴腐混合著某種久病體弱之人身上特有的微腥氣息在空氣裡浮動。女嬌緊抿著失去血色的嘴唇,費力地弓著腰,在窩棚僅有的一點背風乾燥處侍弄著幾片晾在破席上的潮濕棉絮。她身形臃腫,孕肚已很沉了,每一次微小的彎腰和扭轉都顯得格外艱難,眉宇間刻著深深的疲憊。指尖觸碰到的棉絮帶著冰冷的潮意,直往骨頭縫裡鑽。
角落,她年邁的父親——有崇氏的老族長,佝僂著縮在一堆濕透的茅草堆上,一陣劇烈的咳嗽撕扯著他乾瘦的胸膛,聲音沉悶空洞,咳得渾身篩糠般抖動,渾濁的眼睛裡泛起渾濁的血絲和淚水,像兩盞殘破的、即將熄滅的油燈。
“阿爹,喝口水……”女嬌艱難地直起身,捧過一個粗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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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族長喘息了好一陣才平複,艱難地擺了擺手,手指關節粗大變形。他渾濁的目光望向棚外密不透風的雨簾,聲音喑啞:“嬌……彆再忙活了……”他緩了口氣,那話音如同風中殘燭,“……苦了你和孩子啊……也苦了……那女婿……”
女嬌的手頓了頓,指關節因為用力攥著碗而微微泛白。她避開父親的目光,輕輕將碗放回旁邊的矮幾。碗裡渾濁的水微微晃蕩了一下。“不苦。”她低聲說,這兩個字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鯀在做大事。”
“大……事……”老族長喉嚨裡咕噥著,像是含著濃痰,“堵……大河……是逆天……”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掐斷了他的話。他枯瘦的手痙攣地抓住堆在身下的一塊臟汙破布,那布麵上沾染著早已乾涸變黑的血跡。
一股尖銳的絞痛猝然從女嬌的腰腹間炸開,她悶哼一聲,身體猛地弓了下去,手中的棉絮無聲滑落泥地。她下意識地護住高聳的腹部,手指痙攣地摳進了衣服的粗糙纖維裡,指節凸出泛白。
“嬌?!”老族長驚恐的眼睛從深陷的眼窩裡瞪出來,劇烈咳嗽帶來的漲紅尚未褪去,又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染上了青灰的死氣。他掙紮著想要爬起,那雙老朽的腿卻像是泥塑的,在濕冷的茅草堆裡無力地蹬了幾下,隻帶起一股更濃重的黴味和灰塵,“怎麼……是……是時候了?”
劇痛像猙獰的鐵鉤,穿透身體,女嬌眼前一片昏黑,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豆大的汗珠順著蒼白的麵頰滾落,砸在腳下的泥地上,洇開深色的小點。“……阿爹……”她的聲音被痛楚擠壓得破碎不堪,一絲鐵鏽般的腥氣猝然湧上喉頭,猛地被她強咽了回去。她用力閉了閉眼,在一片昏蒙和幾乎撕裂身體的痛苦中,那張被泥水和風霜折磨得隻剩剛毅棱角、寫滿無儘焦慮的臉龐清晰地浮現——鯀。一股夾雜著無儘擔憂和巨大恐懼的怒意混雜著痛楚衝擊著她的理智:泗水之畔堤防潰決的消息已在城裡傳開,她那夫君,正置身於那滔天巨浪和人言洶湧的雙重風暴中心啊!
桑壁潰口處,怒吼的濁流如同被徹底激怒的瘋龍,裹挾著無數樹木、巨石乃至半座茅屋的殘骸,撕開一道數十丈寬的恐怖裂口,瘋狂地向東席卷。震耳欲聾的水吼聲和人們的狂叫慘呼,撞擊在濕淋淋的崖壁上,來回震蕩,形成了令人心膽俱裂的末日交響。
泥漿裡,無數身影渺小如螻蟻,在齊腰深甚至沒頂的洪水中拚死掙紮。他們或被巨浪卷走,眨眼消失在翻滾的泥漿黃湯之中;或死死抱住一根尚未斷裂的木樁,麵孔扭曲,發出無聲的呐喊。渾濁的水麵上,不時有赤紅的顏色暈染開來,又被下一個浪頭粗暴抹去。
河岸邊稍高處,同樣泥漿滿身的伯鯀,雙目赤紅如同滴血,嘶啞的咆哮著,指揮著剩餘的疲憊不堪的河工。他如同激流中的巨石,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沒膝的泥水裡:“那邊!加木!頂住!用樁!”聲音在狂暴的水聲中依舊有種穿透般的狠勁。
幾個剛將一根粗木打入泥中的精壯河工還來不及喘息,一股比之前更為洶湧的暗浪如塌陷的山體,從側麵狠狠撞上壘砌的土石圍堰。哢嚓!碗口粗的撐木應聲而斷。恐怖的撕裂聲被巨浪的咆哮吞噬,但那潰散的景象瞬間擊垮了所有人緊繃的神經。一個離缺口最近的漢子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驚叫,整個人就被那驟然形成的巨大漩渦無情地吞噬。
“阿力——!”身後有人發出瀕死的哭嚎。
絕望像冰冷的瘟疫瞬間蔓延。潰散的恐懼比洪水的速度更快地在人群中傳染開來。一個河工扔掉了手中沉重的大槌,崩潰地轉身想往岸上跑:“堵不住了!真堵不住了!快跑啊——!”
“敢退一步者,斬!”伯鯀的吼聲炸雷般響起,蓋過了嘩然水聲。他猛地抽出腰間的青銅短劍,一道冷光映亮了他臉上橫流的泥漿和扭曲如惡鬼的怒容。劍尖帶著死亡的寒意,直指那率先潰逃的人。那雙赤紅的眼睛掃向所有被震懾在原地的河工,像烙鐵一樣燙在他們的臉上:“今日堵不住此口,下遊十城皆為澤國!你們!你們的妻兒老小!一個也活不了!不想家破人亡的,就跟我來!!”
他猛地蹚向水勢更凶猛、更接近潰口核心的地方。那裡水流激蕩的力量,人幾乎無法站穩。他粗暴地奪過旁人手中一根粗長的木樁,竟親自用肩膀頂著,發了瘋似的拚儘全力往那道不斷吞噬土石的裂口中頂去。他沉重的步履砸在泥水裡,每一步都顯得決絕而慘烈。他的後背暴露在狂暴水流最猛烈的衝擊點上,單薄的麻布衣衫下,每一塊緊繃的肌肉都在痙攣抖動。
“跟上!”有人嘶聲響應。
“為爹娘拚了!”另一個聲音在絕望中掙紮著爆發。
零星幾個人被這不要命的行為刺激得重新燃起一絲血性,跟著跳入漩渦邊緣,用身體和簡陋的工具試圖頂住那裂口邊緣不斷崩解的泥土木石。有人用力過猛,腳下一滑,瞬間被渾濁的水流卷走,連呼喊都被洪流吞沒。然而更多的人,臉上刻著麻木的恐懼和極致的疲憊,動作僵硬地傳遞著沉重的石木,眼神已然空洞。巨大的恐懼和沉重的現實像兩塊無法撼動的磨盤,死死碾磨著這些凡人的精神與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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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水一線潰口初步以無數生命強行塞住的慘烈消息,並未像春日暖陽一樣給飽受浸淫的陶唐城帶來絲毫溫度。相反,連綿數月的淫雨在這駭人的堤防潰決之後,像是用儘了自己最後一點力氣,竟毫無征兆地驟然停歇。天空陡然晴朗,藍得沒有一絲雜色,陽光灼熱而猛烈,帶著某種不祥的熾烈,開始無情地蒸烤這片浸透了水和血的泥濘大地。河道水線雖然消退了一些,但大片被淹沒的窪地卻如同傷口表麵滲出的黃綠色膿汁,散發著令人作嘔、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腥腐氣味,直衝雲霄。
帝丘宮城內,議事大殿中,那幾盞長明的銅燈晝夜不熄。燈火將牆上描繪著山川地理的漆畫映得明明暗暗,也照亮了正中那張巨大的、代表整個水係的黃色帛圖。圖上原本用朱砂醒目標出的“桑壁”位置上,此刻被墨汁狠狠抹開了一團汙漬般的黑塊,觸目驚心。空氣中除了燈油燃燒的氣味,還混雜著一股淡淡的、來自殿外被烈日曝曬的腐爛物散發的若有若無的腥臭氣息。幾名負責吏治和財政的核心大員無聲而高效地穿梭於圖前,將一串串觸目驚心的數字——糧秣消耗、丁壯病亡、流民激增——用尖細的筆鋒標記在黃帛圖的空白邊緣。那每一個數字,都如同無聲控訴的鐵證。
殿內深處,一處偏靜的隔間內,四輔臣悄然而聚。矮幾上清茶已涼,薄薄的水汽凝結在粗糙的陶杯邊緣。氣氛沉悶如鉛。
大嶽正伯丕指尖無意識地蘸著一點冰涼的殘茶,在那黑亮的矮幾表麵反複畫著無意義的圈,眉頭緊緊擰成一個死結。“……帝君……私下裡問詢過幾次。”他緩慢地、沉重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費了極大心力才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嘶啞低沉得如同瀕死的歎息,又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緊張顫音,“關於後續之糧……以及……再征民夫之事。”他抬起眼皮,那雙深陷眼窩裡的眸子布滿血絲,沉重地掃過羲仲,又瞥向一直沉默不語的仲允,“庫底……當真刮淨了?”
一直負責糧秣征調的和叔喉嚨裡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嘟噥,那聲音乾澀得像許久未上油的陳舊齒輪在摩擦。他布滿紅絲的雙眼幾乎嵌在鬆弛的眼袋裡,眼神是長久疲乏後徹底燃燒殆儘的灰燼。“刮淨?”他那肥厚、因心勞日拙而呈現灰敗之色的嘴唇裂開一道苦澀的紋路,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帶著絕無可能實現之嘲弄的笑容,“莫說是庫底,便是耗子洞,也得刮出血了。各地倉廩,空的能跑馬,便是勉強有糧可征的幾處,管事兒的寧可丟烏紗,也不敢再往百姓口裡奪糧了!”他雙手一攤,那兩隻慣於撥算籌、保養得尚好的手在說出這些時也微微顫抖,“再催,伯鯀他要的可不是糧草,是要……是要這半壁江山儘為白骨啊!”最後一句,他幾乎是咬著牙、從齒縫裡迸出來的,帶著瀕臨崩潰的恐懼,仿佛已經看見了血與火的地獄景象。
負責工程與河工征調事務的羲仲始終不發一言,乾瘦的手指擱在膝頭,皮膚緊緊繃在骨節上,青筋一根根暴凸出來,像要掙破這層衰老的皮囊。他灰敗的麵頰急劇地抽搐了兩下。那雙往日總帶著一絲冷漠精明的眼睛,此刻卻空洞地望著矮幾上一個黯淡無光的銅飾,瞳仁深處仿佛被無邊無際的泥沼塞滿了,隻剩下沉甸甸、足以將人壓垮的虛無。河工不斷病亡的數字像無數冰冷滑膩的蛇,日夜不停地纏繞著他的咽喉。
隔間內徹底沉寂了。隻有燈芯偶爾爆裂的輕微劈啪聲,還有殿外遙遠傳來的、被層層宮牆削弱了無數倍的嘈雜人聲——是不斷湧入帝丘尋食的饑民發出的永不停歇的微弱哀鳴。
角落裡一直如泥塑木雕般沉默的仲允,此刻眼皮微微撩起一條細縫。那冰冷的目光悄然梭巡過另外三人僵硬灰敗的臉孔。他下頜緊繃的線條似乎短暫地放鬆了一刹那,一個無聲的、冰冷的漣漪在他眼底深處微微蕩開。如同蟄伏在黑暗水底的毒蛇,終於察覺到了水麵獵物那絕望的掙紮。他什麼也沒說,但那無聲的掃視,在這片死一般的靜默中,卻比任何控訴都更為致命。那視線裡蘊藏的冰冷寒意,無聲無息地滲透進這幾乎凝滯的空氣裡。
“曬死人咧……”一個光著脊背的老河工一邊無力地揮動著幾乎磨禿的鏟子刮去堤腳板結的淤泥塊,一邊嘶啞地抱怨,汗水順著他枯瘦如樹根的肩膀溝壑裡蜿蜒而下,被烈日一烤,留下道道發白的鹽漬,“水下去一丈,乾裂硬一寸!比石頭還難啃……伯鯀大人還非讓刮……刮個什麼勁喲……”泥塊被敲碎飛濺,沾著他幾乎磨爛的手指血口。
旁邊幾個年輕些的河工正徒勞地試圖將一根朽爛得厲害的木樁頂進岸邊龜裂的土地深處。木樁頂部一錘下去就炸裂開來,腐朽的木屑簌簌掉落。
“堤腳鬆得跟沙地一樣,根本砸不進去。這老天爺……”扶樁的壯漢喘著粗氣,臉頰深陷,眼窩周圍帶著濃濃病態的黧黑,眼神呆滯得如同蒙了層灰霧,“前幾日抬石頭那會兒……我瞅見河床……那裂縫大的咧……能吞條狗!咱們這位大人啊……這法子……”他咽了口唾沫,聲音低下去,帶著種麻木的絕望,“怕是頂不住老天爺再來一場大水……”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儘之言像一塊寒冰,瞬間凍凝了周圍勞作者手上的一切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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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工的木槌猛地砸在旁邊的巨石上,發出刺耳的悶響,石屑飛濺。“乾活!亂嚼什麼舌頭!”那黑臉監工聲音也是嘶啞的,充滿疲憊和某種強壓的暴躁,眼神卻並未真正落在嚼舌根的河工身上,隻是空洞地望著遠河渾濁水麵上蒸騰起的、扭曲視線的熱氣。
黃河主乾河道寬闊的水麵看似緩慢無聲,水下的旋流卻從未止歇。巨大的漩渦在那幾乎乾涸暴露出的深褐色、遍布皸裂縫隙的河床邊緣無聲地盤旋,將泥沙與碎石不斷吸走,在岸基下方掏挖出看不見底的巨大空洞。烈日當空,無情炙烤著這具巨大的、瀕死的軀殼。河道中央的水流竟詭異地顯現出近乎於黑的顏色,帶著一種粘稠到令人心悸的沉寂,像是一塊被天火灼烤得即將沸騰翻滾的瀝青,醞釀著無聲的惡意。
伯鯀沿著這段由無數人血汗堆積起來的、高聳卻像紙一樣搖搖欲墜的堤岸巡視。他沉重的軍靴踩在龜裂的泥地上,每一步都留下深陷的腳印。臉上凝固著一層鐵灰色的疲憊與無法言喻的焦慮。目光死死盯住河對岸那如同巨大傷疤般裸露出的斷裂層,褐黃色的斷麵在刺眼陽光下蒸騰著熱氣。那裂縫之下黑暗的孔洞,如同大地無聲張開的嘲笑巨口。
“息壤……”兩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壓在他心頭的巨石上,燙得他幾乎無法呼吸。那傳說中神異的黃土,在帝丘秘庫裡塵封了不知多少歲月。一年前,在經曆一次夜間小規模潰堤的生死關頭,是他憑借輔臣的威信和滔天洪水可能徹底失控的大義名分,逼得看管秘庫的巫官最終打開了那道沉重的獸首銅鎖。
記憶帶著濃烈的土腥氣息和令人顫栗的奇異感覺猛然回襲:那息壤在月光下呈現一種內斂濕潤、幾近活物的灰黃色澤,仿佛大地最核心也最溫柔的呼吸凝縮其中。他親眼看到一小撮息壤投入崩塌的河岸邊。當夜,那原本疏鬆開裂的堤岸土石,竟在月華流轉下如同傷口愈合般蠕動著、擠壓著,悄然彌合,最終凝固成一整塊堅硬無比的“鐵土”,其強度遠勝於任何人工的夯築。然而,那神奇過後,被息壤覆蓋的幾尺方圓寸草不生,如同附骨之疽帶來的詛咒之地。他強行征用這神物來維係那看似不可戰勝的堤岸,在神靈與世俗的禁忌邊緣狂飆突進,內心深處日夜燒灼著一種近乎於自焚的驚恐。
遠處,幾個衣衫襤褸、皮膚被烈日烤成黑紅的運糧官正吵吵嚷嚷。其中一個瘦得隻剩骨架的官兒漲紅了臉,死死按著頭頂已被風雨褪儘顏色的破舊鬥笠,對著分糧的吏員嘶聲爭辯:“……沒有!真的沒有了!泗水潰口……糧船損毀……路上流民瘋搶……我們能活著走到這堤上已是老天開眼!這點糧……就這點!我們大人千求萬告才指縫裡漏下來的!要殺要剮由你!多一粒也沒有!”
分糧的吏員麵色同樣焦黃枯槁,嘴唇乾裂出血口子,絕望而無助地看著那點可憐糧秣,又下意識望向他——伯鯀大人。吏員嘴唇顫抖著,翕合了幾下,終究沒發出一絲聲音。那是一雙雙被絕望徹底燒空了神采的眼睛。
“嘩啦——嘩啦——”刺耳的聲音劃破這死寂的凝滯。
伯鯀倏然轉頭。目光如冷電,射向聲音來源。堤下不遠處那個赤膊的老河工正拖著一條被草繩綁縛、骨瘦如柴的流浪雜毛狗走向岸邊水窪,試圖在渾濁的水裡洗刷什麼。那微弱絕望的嗚咽掙紮聲正是狗發出的。旁邊一截尖銳帶血的碎骨被隨意丟棄在龜裂泥地上。
一股難以遏製的、積壓了太久的暴怒和絕望,如同潰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伯鯀僅存的理智堤壩。
“滾開!”他猛地爆吼出聲,那嘶啞的聲音在曠野中如同驚雷。幾步衝下堤坡,沉重靴子踩踏著乾燥土塊飛濺。他雙眼赤紅得幾乎噴出火來,狂暴的勁力毫無保留地撞向那個猝不及防的老河工,幾乎將那人撞得離地飛起。老河工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像塊破布般重重摔在龜裂的泥地裡,啃了一嘴乾土,驚恐地看著如惡煞般立在自己麵前的大人。
伯鯀根本沒看地上那條嗚咽掙紮的狗。他那雙布滿血絲、如同困獸般狂暴的赤紅眼睛,死死瞪著跌倒在地、滿臉驚恐泥濘的老河工,嘶啞的聲音像是被砂礫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嗜血的寒意噴出:“……你剛說……這堤……比石頭還硬?嗯?!”他猛地一指腳下那被烈日曬得發白、布滿了無數細小裂紋的堅硬土殼,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無法理解的瘋狂與絕望,質問的對象,卻又似超越了這個卑微的河工,筆直刺向那青天烈日,撕扯著他自己的靈魂,“那你告訴我!這土!它為什麼——!”
他猛地俯身,一隻手如同鐵箍般死死揪住老河工那因長年饑餓而鬆弛多皺的脖頸皮膚,另一隻握緊的拳頭幾乎戳到老河工臉上,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咯咯作響,沾滿乾泥和細微傷口的皮膚繃得發青發白。那嘶吼如同瀕死野獸最後的咆哮:“——硬不到骨頭縫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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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灼燒著這片死寂的堤岸,空氣因高熱而扭曲。隻有伯鯀嘶啞狂暴的餘音和遠處渾濁黃河緩慢流淌的沉默聲音在曠野上空久久回蕩,撞擊著每一個僵硬如石像的河工的心魂。赤紅眼底深處劇烈燃燒的狂怒背後,是一種被命運逼入絕境、即將轟然坍塌的龐大恐懼,正以毀滅性的姿態向著他自身反噬。
那個老河工在伯鯀鐵鉗般的手指下幾乎窒息,白眼翻動,喉嚨裡發出破風箱般嘶嘶的喘氣聲,滿是泥垢的臉因恐懼而扭曲變形。旁邊那個運糧的枯瘦官員,懷裡還死死抱著那隻裝著可憐糧米的破鬥笠,被這突如其來的雷霆之怒嚇得渾身篩糠般顫抖,鬥笠裡的糧米簌簌抖落泥地。所有堤岸上下的目光都被這隻瘋狂怒吼的困獸吸引,像釘子一樣定在原地,死寂蔓延。
帝丘最高處,那處被稱為“觀星台”的高敞石室遠離市井喧囂。陽光被高大厚重木窗格切割成一道道斜斜的光束,靜靜鋪在纖塵不染的石麵上。空氣中彌漫著乾透了的藥草和陳年竹簡的清苦氣味。此處仿佛置身於另一個時間流速緩慢的時空,與下麵那座被汗水、絕望和腐爛氣息浸泡的都城毫無關聯。
“卿以為,”堯帝的聲音在這片恒定的靜謐中響起,溫和沉緩,像古井裡投入一枚石子,“此番旱象持久,烈日如焚,水涸泥裂,可是神隻對我治理洪水之策……有所不滿?”
負責祭祀和觀測天象的太巫重華,此刻背對著帝君,身影在一排排堆滿竹簡木牘的巨大烏黑木架前顯得格外謙卑。他伸出雙手,極其小心地捧出一個用多層細密絲綢仔細包裹的長條形物件。那動作如同侍奉初生嬰兒般輕柔而虔誠,指腹隔著光滑的絲綢布料緩緩撫過包裹物內那堅硬的棱角。
重華轉身。他並未立刻看堯帝的臉,目光低垂,緩步走到一張鋪著潔淨淺黃素縑的寬大石案前。每一步都精確而沉穩,落腳無聲。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包裹放置在素縑中央,動作輕緩如同放置一件稀世珍寶。他微微抬起眼皮,那目光裡蘊涵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如同深不見底的古老寒潭,似乎能吸走塵世間所有的燥熱與煩憂。他小心翼翼地解開絲綢外層。
隨著包裹物逐漸顯露,內裡赫然是一卷保存得異常完好的古老帛書。顏色呈現出一種久經歲月浸潤後的、發黃的象牙色,帛麵光潔得近乎不可思議。在解開的一瞬間,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如同夜螢般轉瞬即逝的奇異微芒從帛麵流過。
重華的手指穩定地移動著,最終將那卷古帛的一端完全展開。帛書的質地細密得出奇,閃爍著一種類似珍珠貝母內壁般的柔和微光。上麵用精絕到毫巔的筆法刻繪著九支奇特的、如同某種巨大禽鳥尾羽般的圖案,邊緣處還勾勒著難以辨識、如同星軌運轉軌跡般的奇異紋飾。帛書的一角,赫然用暗赤色的朱砂墨跡書寫著一個古奧玄秘的鳥篆符號,筆鋒間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嚴與神秘氣息。
重華的目光終於抬起,平靜地迎向堯帝那雙飽含蒼生憂慮、此刻緊緊盯著帛書的眼睛。他的聲音低沉穩定,如同山澗深處流淌的幽泉:“帝君。”他吐字清晰,每一個音節都蘊含著某種厚重的力量,“此乃《九羽河圖》,遠古神鳥授予有巢氏之真形,曆代由大巫秘藏。圖錄所載,非關尋常旱澇之變……”他的指尖極其輕微地拂過帛書末尾那個神秘難解的鳥篆符號,微微停頓,像是在感觸其中沉寂萬古的力量,“圖讖在此,所昭示的……並非尋常祈禳之祭可解之象。”
堯帝蒼老而深邃的目光在那一筆一劃都透著遠古神秘氣息的符號上停留良久。那紋飾古老玄奧,朱砂如血,凝固著他無法全然理解的訊息。陽光穿過窗格,落在帛書上,那微光仿佛活了過來,在其中無聲流淌。堯帝的眉頭無聲地蹙起,眼角的紋路深得如同刀刻。他緩緩移開目光,望向窗外被烈日烤得一片白蒙蒙、毫無生氣的帝丘遠景。
“既非尋常天罰,”堯帝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沉重審度,“此圖讖所示……又當何解?”他的問題平靜無波,眼神深處卻如同一口深邃的古井,映照著窗外的灼灼白晝,也在審視著眼前這位重臣。
重華保持著垂首的姿態,如同古廟裡沉默的石像。片刻的沉寂後,他沉緩的聲音才如珠玉落盤般在石室中回蕩:“帝君。天意玄微,非臣下所能妄測。然則,河圖在此,凡窺其秘者,無不敬畏冥冥天道。水禍雖烈,息壤……乃大地靈髓之具象,司天掌水之權柄……已超出凡俗手段之極致。此等重器,凡人……怎敢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