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叔醒來時,天仍是蒙昧未開的一片灰,幾乎同他入睡前全無二致。草鋪裡那股捂了整夜的、濕漉漉的秸稈混合著身體濁氣、以及某種不易察覺卻始終存在的腐殖質氣息,更加沉重地壓在了舌根上。他習慣性地先側耳聽了聽,隔壁草窩裡窸窸窣窣的輕微響動傳過來,是小草醒了,正小心地自己挪動著身子爬下草鋪,怕驚擾了他。他心裡微微一刺,那點殘餘的昏沉睡意便消散得無影無蹤。
外麵沒有落雨聲。他坐起身,粗糙的草梗紮進皮肉裡也渾然不覺。葦杆搭成的矮棚子下,水,深灰色的濁水,泛著腥氣,正無聲無息地貼著棚子的最底下幾層葦杆滑淌過去。目光掃過棚內幾乎無處下腳的狹窄泥地,除了他們躺臥的草鋪這塊小小高地,棚內的每一個角落都汪著濁水。水麵上漂浮著細碎的草屑和說不清來源的汙垢,緩慢地打著旋。
他摸索著移開當作擋板的半片破陶甕,渾濁的汙水立刻湧進棚內,發出貪婪的吮吸聲。棚外世界徹底展露:天空是鐵砧般的鉛灰色,不見日月。目光所及,一片廣袤無垠的死寂大水。昔日隆起的、草木蔥蘢的連綿丘陵山包,如今隻剩下些零星的墨綠色發髻露在無邊水麵上,頑強又可憐。渾濁的、泛著肮臟黃褐色的水流緩慢地裹挾著龐大的力量,繞行過這些殘存的高地,無聲地湧動。水麵上,漂浮著樹枝、破損的漁網、甚至偶爾能瞥見一個脹鼓得不成形狀的牲畜屍體,緩慢地載沉載浮,像這黃湯大地上臃腫腐敗的痤瘡。
康叔抓起棚角一塊浸透的破布,在水裡用力絞了絞,冰冷的濁水順著指縫滴落。他捧起冰水,狠狠揉了揉乾澀發痛的臉頰。冷水激得他猛地吸了口氣,那股無處不在的腐朽水腥味也隨之衝入了鼻腔深處。他低頭看看水麵晃動的倒影,渾濁的水紋裡映出一張溝壑縱橫如同旱裂田地的臉,眼珠深深地陷入眼眶,渾濁不堪。他伸出手,指節粗大,上麵遍布著被洪水裡的尖銳枯枝硬石劃出的新鮮舊痕,指甲縫裡嵌滿深褐色的、洗不去的汙垢,那是淤積了不知多少年的泥腥氣。
“爺?”小草細弱的聲音在草鋪旁響起。六歲的小孫女依偎在草堆裡,也瘦小的可憐,一雙眼睛因饑餓顯得格外大,卻黯淡無光。她的小手正無意識地使勁抓撓著右手臂外側那片頑固不消的濕疹,又紅又腫的皮膚被抓破了好幾處,滲著微黃的水痕。
“彆抓,乖。”康叔沙啞著嗓子應了一聲,挪過去抓住那隻瘦小的手腕,動作儘量放輕,可他那勞作了幾十年的粗糙手掌,觸碰到女孩細嫩的皮膚依舊顯得笨拙沉重。“抓破了疼,惹蟲。”他另一隻手摸索著從草鋪深處掏出一個破舊的陶罐,揭開蓋著半片樹皮的蓋子。裡麵是少得可憐的一撮枯乾草葉,勉強算是草藥。他用一塊略乾淨的布蘸了渾濁的積水——棚內乾淨的水早耗儘了——潦草地浸洗著孫女手臂上那些潰爛處。水冰涼刺骨,草藥碎屑粘在潰口上,很快又被濁水衝開。小草疼得咧了咧乾裂的嘴唇,硬是沒哭出聲。
棚外不遠處的水響忽然大了些,夾雜著幾聲低沉、艱難的人語。康叔抬眼望去,是鄰舍瘦三家的兒子,一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後生,挽著破爛不堪的褲腿,小心翼翼地下到深可及腰的水中。他微微弓著腰,枯瘦的身體在冰涼渾濁的水流裡搖搖晃晃,幾乎要被那水流的力道衝倒,摸索著靠近不遠處唯一顯露著些許青色的地方——一小片剛剛冒出水麵的、約摸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黍子尖頂,顫巍巍地挺著微弱的穗苞。少年瘦弱的身軀在水流裡搖晃得更劇烈了,卻仍頑強地伸出同樣枯瘦黝黑的手,像捧著一根救命的稻草,極其謹慎地將那小得可憐的穗苞掐了下來。水浪的波動使他搖晃得更厲害,他得拚命穩住身子,才能避免那粒小小果實掉落進無儘的渾濁深淵裡。
小草的目光也被那邊吸引了,饑餓讓她下意識地吞咽了一下。她看到那少年捧起那一小捧青黃色的黍子尖,湊到鼻子下,深深地嗅了一口,如同在汲取最後一絲希望的氣味。然後他轉身,淌著水,把東西送回了岸上,交給了守在稍高泥坎上的父親瘦三。瘦三接過那幾不可見的一點青綠,渾濁的眼睛裡幾乎有熱淚要滾出來。他珍重無比地把它放進了身邊一個破陶碗裡。小草的目光隨著那點珍貴的食物移動,直到它消失在父親的破陶碗中,才不舍地收回視線,小肚子不爭氣地咕嚕了一下,聲音不大,卻在死寂的黎明裡格外清晰。她窘迫地低下頭,不敢再看爺爺的眼睛。
康叔沒說話,粗糙的大手無聲地在小草削瘦的脊背上拍了拍。他站起身,身體每一處骨節都在濕冷中被碾磨得鈍痛。他得行動了。他挪開棚口那塊沉重的卵石障礙,這是晚上封棚口防備夜裡隨水遊蕩而來的蛇鼠所設。棚口的濁水沒了阻攔,緩慢地流了一小股進來,漫過他那雙早已破得包不住腳趾的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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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踏出棚子,雙腳深深陷入及膝深的稀爛淤泥裡。泥漿冰涼得徹骨,刺穿著皮膚。水麵上浮動著一片腐爛的樹葉,發出微弱的酸腐氣息。他彎腰,從棚根淺灘的水底,摸索著拽起一隻破舊的藤簍。簍身浸透了汙水,沉甸甸的。他把簍口傾斜,渾濁的水嘩啦流出來,瀝了一會兒,才露出底部可憐的一點東西:兩三條指頭長短、瘦得幾乎透明的雜魚,幾根糾結纏繞的水草根莖,還有一小把黏糊糊、顏色發暗的螺。這就是他與小草活下去的全部指望。他默不作聲地開始費力地收拾簍底那點可憐的收獲,冰冷黏膩的觸感從指尖傳遞到麻木的心臟。指頭不知在簍底被什麼硬物劃破了,殷紅的血珠剛沁出來,瞬間就被渾濁的水浪稀釋、帶走了,隻在皮膚上留下一道灰黑刺目的淺痕。
水線依舊緩慢,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悄無聲息地往上爬。康叔低頭收拾藤簍時,渾濁的水流邊緣又漫過棚子最底下一根葦杆幾寸。水麵折射著無力的天光,倒映著他佝僂的身影,以及遠處更遠處丘陵上那些墨綠色的、如同溺水者發冠的樹木頂梢。其中最大的一叢綠意,盤踞在東北方向那片微微隆起的高地上,格外顯眼。他抬起頭,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那片墨綠。就在幾年前,洪水第一次狂暴地撕扯大地時,那裡曾是一個寬闊平緩的土坡。姚伯,村中的富戶,帶人用麻袋裝土、伐木釘樁,壘砌起高於平地數尺的坡塬。大水來來回回衝刷啃噬,終究沒能啃下這塊肥膩的硬骨頭。姚家在坡塬上開辟田地,那綠意便日漸濃密、厚實。康叔的眼神在那片盎然的生機上停留片刻,隨即空洞地移開,落在眼前渾濁無邊、漂著爛柴爛葉的水麵上。
風不知從哪裡鑽來一絲空隙,送來一縷若有似無的煙味,混雜著穀物被火燎過的焦香。康叔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他不用看都知道,那是姚家高坡塬方向傳來的氣味。那煙,是麥飯快熟時鍋灶間騰起的煙。這氣味像鈍刀子,反複拉割著他們這些低窪沼澤裡掙紮的人腹中早已餓得貼了後脊梁的腸胃。
小草不知何時也跟到了棚口,小手扶著濕漉漉的葦杆壁,小臉貼在縫隙處費力地向外張望。她自然也聞到了那氣味,目光貪婪地鎖著東北方向飄起的、常人幾乎難以覺察的薄薄煙氣,喉嚨裡發出抑製不住的細微吞咽聲。
“爺……”她聲音細得像蚊蚋,“餓。”
康叔沒回頭,依舊低著頭收拾藤簍裡的東西,手上的動作卻停滯了一瞬。他沙啞地應道:“快了,快了。等下爺再出去找找。”這話乾澀空洞,在水流的沉默中顯得格外虛浮。
他收拾好那點勉強稱之為食物的東西,放在棚邊一塊略高的石頭上,轉身走向那簇新露出水麵的黍子殘茬。瘦三家少年小心翼翼地護著方才摘下來的那點黍子尖,已經回到矮坎上,和父親瘦三一起整理極其微薄的收獲。
康叔走到那水中的黍子叢前,渾濁的水麵下,依稀可見幾根同樣細小、尚未成熟的黍子尖頂。旁邊還戳著半截斷茬,那是瘦三兒子剛剛掐過的殘跡。他伸手入水,渾濁的水帶著寒意瞬間沒過手腕。他摸索著,抓住了一根微微搖晃的黍稈。杆子很細,很軟,顯然並未真正成熟。他小心地將其掐斷,和之前收拾出來的那些渾濁雜魚腥草螺螄放在一處。總共也就那麼一小把,蔫蔫的。
瘦三在不遠處望著他,眼神像蒙上了一層厚厚灰翳。康叔沒抬頭,目光落在自己的腳邊。渾濁的水流帶著令人作嘔的腥氣,無聲地包裹著他的雙腿。渾濁的水麵下,幾塊深色的、形狀不規則的凸起在視線邊緣一晃而過,看不清是朽木還是沉泥。他感到水底下的腳邊,淤泥鬆動了一下,一個硬硬的、帶著弧度的東西蹭過了他的腳踝。康叔猛地縮了下腿,心頭一悸。
他用儘全身力氣穩住身形,探出手,摸索進水底的淤泥裡。手指很快觸碰到了一塊冷硬的木頭,用力拔出——那竟是一根斷裂的、帶著明顯雕鑿痕跡的木梁殘骸。那斷裂的木茬刺目如同獠牙,表麵還殘留著模糊暗黑、早已被水泡脹而無法辨認的紋路……這是洪水前某家堅固屋宇的脊梁。康叔捏著這濕冷沉重的斷梁,仿佛捏著一塊朽爛的骸骨。過去無數個日子裡的雞鳴、犬吠、嬰啼、農忙時的喧笑與勞作聲……所有熟悉的、曾經踏實的聲響如同沉船中翻騰的氣泡,在冰冷的水流中瞬間破裂,隻剩下渾濁的死寂。他像被燙到一般猛地甩開手中那截朽木。腐木噗通一聲沉回泥沼,隻留下一串汙濁的氣泡浮上水麵,又迅速破滅。小草被那聲響驚動,小小的身體在棚子門口瑟縮了一下。
瘦三家的矮坎邊,一個更小的草棚簌簌作響。那是瘦三老婆帶著幾個更小的孩子勉強棲身之處。咳嗽聲壓抑不住地撕破了清晨那點可憐的安靜,像破風箱一樣劇烈地拉扯著喉嚨。病弱的氣息,混合著爛泥和水腥味,沉沉地壓在康叔的心口。他無言地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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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草棚方向傳來小草短促而驚恐的尖叫:“啊!”
康叔的心猛地揪緊,幾乎是撲跳著轉過身。隻見小草蹲在棚口,嚇得往後縮著身體,一隻沾滿泥水的小手胡亂地向前指著。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就在離棚口不足三尺的水麵上,一小塊暗色浮物正靜靜漂著,被水流推動幾乎要撞上棚壁——那是半顆泡脹發白的人頭,深紫色的頭發像一團腐爛的水草,糾纏地粘附在腫脹的皮肉上。一隻腫脹潰爛的眼睛直直地對著棚內的方向,空洞地瞪著,另一隻眼眶裡填滿泥沙。腐敗的氣息雖被濃鬱的水腥和淤泥味蓋住了大半,但在寂靜中仍隱隱飄來一縷,讓康叔胃裡一陣劇烈地翻攪。
康叔兩步衝過去,低吼一聲,抄起靠在棚壁邊的一根長樹枝,咬緊牙關用力一撐,將這猙獰浮物推向遠處水流更急的方向。看著那汙濁之物終於順流漂開,他才劇烈喘息著靠回泥牆,冰冷的汗瞬間浸透破爛單衣,黏膩地貼在背上。
小草無聲地哭了,小小的身體抽動著,滿是皸裂小口的手死死揪住爺爺破爛的衣角,恐懼讓她乾裂的嘴唇微微哆嗦。
“不怕,”康叔喘著粗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顫抖,粗糙的手掌用力按在小草單薄的肩膀上,“死人水鬼……也……也餓!淹死的,也怕活人身上的火氣!”他刻意拔高了調子,對著那片死寂渾濁的水麵大聲嗬斥,與其說是在安慰孫女,不如說是在逼迫自己喉嚨中僅剩的氣力嘶吼出來,對抗這無邊無聲的死亡氣息。那具腫脹的屍體最終晃悠著,被湧動的濁浪越推越遠。
“餓鬼,不怕!活人還在!”康叔的聲音破碎得像兩塊粗糙的石頭在摩擦,他徒勞地對著水麵吼著,手臂揮舞著。濁水翻滾,吞沒了那殘骸的輪廓。
康叔蹲在棚角那塊略為乾硬的泥地上,麵前是一個不大的土坑,裡麵攤放著幾條瘦弱的小魚、一把水草根、幾隻小螺,還有那一小捧蔫蔫的黍子尖。棚子中間的地麵中央,歪著一個用三塊石頭支起來的粗劣陶罐,是做飯的簡易灶膛。
小草坐在草鋪上,蜷著小小的身體,無精打采地望著外麵灰蒙蒙的天和水。她的臉頰帶著不正常的潮紅,瘦得顴骨凸起。
康叔沉默地將那些沾泥帶水的“食材”稍作處理,幾根草根簡單掐掉爛須,小魚用指甲摳掉肚腹裡的汙物,黍子尖抖掉水珠。一股濃重刺鼻的泥腥氣彌漫開來。他找來幾根濕柴。火種是精心藏在乾燥土罐裡的,用了好一陣,已微弱得幾乎隻剩一星紅炭。他用草絨去引燃,費力地吹了好半天,臉都漲紅了,才勉強引著了兩根細細的濕柴。
煙一下竄起,帶著刺鼻的潮氣,熏得他連連咳嗽,棚子裡頓時煙蒙蒙一片,幾乎看不清東西。火艱難地舔舐著陶罐粗糙的底部,黍子尖、水草根和小魚小螺被一同投入罐中渾濁的水裡。水很快泛起灰黑和淡淡的渾濁白色泡沫。
小草被煙嗆得也咳了幾聲,隨即又被罐裡冒出的微乎其微的、混合著腥氣的稀薄水汽勾得眼巴巴地盯著。她下意識湊近了一點,瘦骨伶仃的脊梁微微向前探著。
康叔撥弄著濕柴,小心地控製著微弱的火苗。渾濁的灰煙嗆得他眼裡火辣辣地疼。他看到小草的靠近,低啞地喝止:“彆往前湊,煙大!小心燎著!”
柴火終究太濕,火焰掙紮幾下,漸漸微弱下去,最終不甘地化作幾縷青煙,徒剩罐底半熄的星點濕炭在殘喘。罐子裡那點渾濁的水剛剛起了點小泡,旋即又冷了下去,浮著點菜葉和螺殼,發出一股刺鼻的腥漚氣味。
小草失望地歎了口氣,聲音輕得像水泡破裂。她往後縮了縮身子,窩進草堆更深處,抱著膝蓋,把頭埋了下去,隻露出一點亂糟糟的頭發和一隻瘦弱小手緊緊捂著的、因為饑餓而發出輕微鳴叫的小肚子。那小聲的鳴叫在灰煙尚未散儘的棚子裡顯得格外揪心。
康叔看著那罐幾乎未燒開的“食物”,渾濁的眼裡隻剩下疲憊和一種沉入水底般的灰暗。他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沒說什麼。他抓起罐子邊一塊粗糙的木棍,用儘全力搗碎那些黍子苞。苞粒未熟,隻搗出一點點稀湯寡水的汁,混雜著碎葉。他又舀起罐裡的東西,連同腥氣撲鼻的半溫湯水,囫圇倒進旁邊那個豁了口的粗陶碗裡。湯水泛著泥黃和灰色浮沫,裡麵滾動著破碎的螺殼和沒完全洗掉汙穢的魚內臟碎片。
他把碗遞到小草麵前,聲音沙啞得幾乎辨不出原本的腔調:“吃吧,好歹……熱乎氣兒還在。”
小草抬起頭,看著那碗渾濁不堪的東西,裡麵破碎的螺殼邊緣泛著鐵灰色的鋒利光澤。她眼裡閃過一絲清晰的畏懼,小嘴癟了癟。濃重的腥漚氣味衝擊著她小小的感官,胃部一陣不受控製的翻攪痙攣,讓她本能地想往後縮。康叔捏著陶碗粗糙邊緣的手指關節繃得發白,渾濁的眼睛望著她,裡麵沒有催促,隻有一種沉甸甸的、比這洪水還要絕望的疲憊。小草看到了爺爺眼中的疲憊,那沉甸甸的東西比饑餓本身還要令她惶恐。她最終伸出臟兮兮的小手,接過了那個又沉又破的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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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小得可憐的手指,笨拙地、幾乎是驚懼地避開那些尖銳的螺殼碎屑,試圖舀起一點點湯水和稀爛的黍子碎糊糊。那腥氣頑固地鑽進她的鼻孔。她閉了閉眼,屏住呼吸,將一小塊碎糊糊塞進嘴裡,幾乎是囫圇咽了下去。接著第二口,第三口……每咽下一口,小小的身體都難以抑製地抽搐一下,像是與自己的身體本能進行著無聲的搏鬥。那味道混雜著泥土腥、魚類未洗淨內臟的強烈異味以及水的腐敗氣息,猛烈地撞擊著她脆弱的胃壁。她猛地捂住嘴,劇烈地乾嘔了一聲,小臉瞬間憋得通紅,眼睛裡嗆出淚水。
她強撐著不讓自己吐出來,努力咽了好幾口口水,終於把那強烈的惡心感艱難地壓了下去。幾根被搗碎的草根也勉強被她嚼爛咽下。最後碗底隻剩下那些鋒利的螺殼碎片和搗不爛的魚骨碎刺,在渾濁的湯水裡晃著。她抬起頭,看看爺爺,把碗輕輕往爺爺的方向推了一點點,動作細弱無力。
康叔望著碗底剩下的那些根本不能入口的東西,又看看小草痛苦咽下的勉強維持點水分的草根糊糊,喉頭像被那粗硬的黍子苞粒狠狠硌住。他背過身去,手在背後用力地攥緊,枯瘦的指關節捏得哢吧響了幾聲。
洪水依舊緩慢而永恒地流淌,漂來枯枝敗葉。棚外死水潭邊緣的腐殖質淤積處,幾隻碩大的長腳蚊子嗡嗡飛舞,灰白的翅翼在灰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陰冷。
“……水……”小草虛弱的聲音在康叔背後響起,又乾又啞。
康叔轉過身,那個裝水的陶甕早已空了。他默默走到棚口,拿起地上唯一還算完整的一個粗陶罐,小心翼翼地放到棚外的淺水裡。渾濁的水麵浮動著一層細微的浮沫和說不清道不明的碎屑。他用罐子舀起滿滿的水。水裡旋轉著雜質,透著一股不祥的暗黃。
他提著沉重的水罐回到棚內,放在角落,並不急於拿給小草喝。小草眼巴巴地看著那罐渾濁的水,舌頭無意識地舔著乾裂起皮的嘴唇。
就在這時,一陣極不協調的嘩啦水聲由遠及近,沉重地踩踏泥水的腳步聲,夾雜著粗魯的人語,清晰地傳來。康叔警覺地抬起頭,透過葦杆縫隙向外望。隻見兩三個家丁打扮的漢子正分開混濁的水流,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這邊趟來。領頭那個身材壯實,臉膛黝黑,眼睛小且精光四射,正是姚家的管事刁七。他們腰間裹著油布,腳上踩著相對完好的厚底草鞋,顯然防水要好些。三人背上捆紮著粗麻繩,手裡都提著一捆用藤條綁好的大捆新鮮帶刺的荊條,顏色鮮綠,顯然是從高坡塬上的荊棘叢中新砍下來的。
那刁七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康叔所在的棚子,尤其在棚頂那些稀疏破敗的茅草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不加掩飾的、如同看一塊垃圾般的鄙夷。
“刁……刁七爺?”康叔喉嚨發乾,勉強擠出一點稱呼,扶著濕滑的棚壁站起身,下意識地將小草擋在身後,佝僂的腰背不由自主地又彎下了一點。家丁們趟水的嘩嘩聲近在咫尺,踏出的淤泥攪動著棚口死水潭裡的雜質和沉底的腐敗氣息,使得棚內本就汙濁的空氣更加沉悶。小草死死抓住爺爺後背的衣服,枯瘦的手指在破爛的衣料裡揪緊,微微發抖。
刁七在那片微高的泥地上站定,目光先在康叔那佝僂的身影、以及棚口破陶罐裡那份剛剛搗爛、還飄著未熟黍子碎和草根浮沫的混濁食物上掠過一眼,那眼神像是看到水溝裡腐爛的蟾蜍。他抬腳隨意地踢了踢旁邊一棵勉強支撐著的老槐樹乾,樹乾被洪水泡軟,落下一塊鬆動的樹皮。
“康叔頭,”刁七終於開口,聲音響亮粗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判口吻,“東家傳話啦!日子快到了,大夥兒都緊巴!”他拖長的尾音在濕氣裡格外生硬。
康叔的脊背繃緊了,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音,像是破風箱漏了氣:“求……七爺再寬限些時日……水太大,實在是……”
刁七根本不等他說完,布滿老繭的手直接指向康叔這破敗窩棚頂上那幾簇稀稀拉拉、枯黃敗壞的草蓋。“寬限?”他嘴角撇出一個冷笑,那笑意冰冷鋒利,直指要害,“你家頂上的柴草,東家都瞧過了!爛糟糟的,不成個東西!看著就喪氣!天曉得是不是招了瘟、惹了蟲!”他朝身後一個家丁揚了揚下巴,“老規矩!敬獻!灶神娘娘的火頭,也分高下貴賤!東西不乾不淨,敬上去,神仙也皺眉!這是要連累一方水頭倒大黴的!”
另一個家丁立刻上前兩步,動作粗魯地甩開手裡的荊條捆,滿是尖刺的鮮綠荊棘條劈啪作響地摔在地上,濺起點點渾濁的水花和泥漿。他熟練地從中挑揀出一根相對細些、卻同樣布滿硬刺的荊條,不由分說地塞到康叔枯槁的手裡。荊條上的硬刺紮進了他粗糙的皮膚裡。
康叔拿著那根帶刺的荊條,如同握住了一塊燒紅的烙鐵,枯瘦的手不受控製地劇烈抖動起來。他死死攥緊那根布滿倒刺的荊條,尖銳的硬刺深深紮進了他掌心粗厚的繭子縫隙裡,傳來一陣鑽心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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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爺……”康叔喉頭滾動,渾濁的目光如同在渾濁的泥漿裡絕望掙紮,掃過棚內角落。除了那個剛舀了泥水的陶罐、那個已經空了的裝水陶甕、還有棚子深處小草躺著的那一小堆稀薄的茅草,以及剛剛被用做灶膛支撐石頭的那隻破陶罐……這裡唯一能稱得上器具的,便隻有支在灶坑邊那隻滿是油汙龜裂、豁口缺了一大塊的粗陶碗——小草剛剛用它勉強咽下那點渾濁草葉碎黍的碗。
他伸出顫抖的手,去夠那隻破碗。
“得了!”刁七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如同驅趕一隻討嫌的蒼蠅,聲音裡滿是不屑與不耐,“當東家要你這臟爛物件?晦氣!”他的目光毫不避諱地直直掃過縮在康叔背後、隻露出一點蓬亂頭發的小草單薄身影,“留著給她裝喂豬食的東西吧!”這話像淬了毒的冰錐,直直刺過來。小草瘦小的身體猛地一顫,抓住爺爺後背衣角的手指蜷縮得更緊。
康叔像是被那冰錐狠狠刺穿了心臟,渾身劇烈地痙攣了一下。攥著荊條的手指甲瞬間掐進肉裡,滲出一點點暗紅,又迅速被荊條上的灰綠汁液和泥汙吞噬。他渾濁的老眼充血,直直地瞪著刁七那張油汗混合著不耐煩的臉,喉結劇烈地上下聳動著,胸膛起伏得像隻破風箱,卻吐不出半個字,隻有粗重渾濁的喘息聲撕裂了棚內的死寂。旁邊窪地的枯葦在風中細微的搖曳聲,此刻清晰得刺耳。
刁七似乎滿意於這種沉默的壓力,鼻子裡哼了一聲,抱著手臂,好整以暇地看著康叔那張被憤怒、屈辱和最深沉的無力感扭曲得幾乎變形、卻又死死壓抑著的枯槁麵容。另外兩個家丁臉上也掛起一絲若有似無、麻木的嘲弄。
時間在壓抑到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緩緩流淌。康叔最終緩慢地、極其沉重地彎下了他那被生活和洪水徹底摧毀過的脊梁。他背過身去,避開了小草驚懼不安的淚眼,肩膀劇烈起伏了好幾下,才終於壓下那股直衝喉頭的腥甜和要將一切撕碎的戾氣。他佝僂著,一步一步挪到棚內一個角落裡。那裡,靠牆斜放著一把已經鈍得厲害、幾乎看不出形狀的破石斧,刃口布滿崩痕和黴點。他彎下腰,伸出枯瘦的手,手指在斧麵上緩慢而用力地摩挲了幾下冰冷的石頭和那些深刻的凹痕,仿佛在汲取最後一點冰冷堅硬的支撐。
然後,他轉身,重新麵對刁七等人。他高高地舉起了那把沉重的石斧,在昏黃汙濁的光線裡劃出一道沉重模糊的弧線。
“啊——”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瞬間爆發,幾乎掀翻了這脆弱如紙的草棚。聲音不是來自康叔,而是縮在角落的瘦三老婆!她仿佛被那石斧揮下的軌跡抽去了靈魂,眼睛驚恐地瞪得溜圓,布滿血絲,渾濁的淚水決堤般湧出,和臉上本就混雜的泥汙混在一起。她死死抱住懷裡一個氣息微弱的小孩,撕扯著自己的頭發,發出毫無意義的、野獸般的嚎啕,身體因恐懼和絕望而篩糠似的顫抖:“天神啊!灶神娘娘啊!活不了了!不讓人活了啊……”淒厲的聲音如同鈍器刮過布滿汙垢的瓦缸。
康叔那舉著石斧的身影在慘叫聲中隻是頓了一下,隨即重重落下!石斧帶著沉悶的風聲,毫不留情地砸向那充當棚頂柱子的幾根枯朽細木棍!
“哢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