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脆弱的斷裂聲響起,接著是密集的稀裡嘩啦聲。棚頂一側稀薄的茅草瞬間塌陷下來一大片,朽爛不堪的木梁斷裂開來,渾濁的天光伴著濕冷的空氣猛地灌入,無數灰塵、碎草屑和積年的汙垢紛紛揚揚灑落,劈頭蓋臉砸在康叔頭上身上,嗆得他連連咳嗽。被砸斷的木茬露著慘白腐朽的芯子。破洞處豁然洞開,像一個醜陋乾癟的傷疤,直對著灰蒙的天空和緩慢流淌的洪水。
康叔扔下石斧,沉重的鈍器在泥地上一聲悶響。他默默地彎下腰,撿拾起那些剛被砸斷、大小不一的細短雜木棍。木棍是濕的,朽爛發黑,散發著陳腐氣息。他抱著那捆殘破的、帶著他剛剛砸出的裂茬斷口的濕爛雜木條,一步一瘸地挪到刁七麵前,仿佛搬運著自己最後的支撐被砍斷的殘骸,沉甸甸地放了下來。木柴邊緣尖銳的裂口甚至掛破了他手臂上的破布。木堆散落在泥濘中,像一堆毫無價值的、被大水浸泡爛的屍骸。
刁七挑剔地掃了一眼那些又濕又朽的木柴,皺緊眉頭,用腳尖厭惡地踢了踢其中一根:“什麼汙糟東西!算了,量你也拿不出彆的了。”他揮了揮手,示意身旁一個家丁上前。那家丁毫不客氣地將那堆濕爛木條拖過去,手腳麻利地用藤條捆紮起來,和那一捆捆剛從坡塬砍下來的、充滿活力的鮮綠荊條堆在一處。那些新鮮的荊棘顏色青翠刺目,與康叔那堆破敗腐朽的斷木形成尖銳到刺痛的對比。
“記住咯,”刁七臨走前,冰冷的目光再次掃過康叔那張布滿皺紋和泥點、隻剩下空洞麻木的臉,最後又像是刻意確認般地,瞥了一眼康叔身後、在倒塌的草棚陰影裡瑟瑟發抖的小草,“神火不旺,日子就倒大黴!下次再是這種臟爛物件敬神……哼!滾到沒頂的水裡,就彆想著還有地方吐氣!”他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康叔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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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隨即帶著那兩個家丁和水淋淋的背囊,繼續趟著水,朝瘦三那片區域跋涉而去。嘩啦嘩啦的趟水聲再次蠻橫地響起。
瘦三家的方向緊接著傳來一陣更高的、混雜著哭鬨和哀求的嘈雜。
草棚塌陷了一角,露著天光,如同一個巨大的傷口敞開著。康叔像尊石像一樣,僵立在那一片狼藉的草棚廢墟中,腳下踩著稀軟冰冷的泥水,許久未動。他半低著頭,泥水順著他鬆弛的臉頰蜿蜒而下,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渾濁的淚。
直到身後傳來小草壓抑不住、卻又小心翼翼的低微啜泣,像隻受傷的小獸在洞穴深處嗚咽。
夜幕徹底吞噬了大地,隻剩高處丘陵那團厚重的墨綠色陰影在墨色天際下更顯沉凝。康叔借著最後一點幽微的夕光,摸索著用藤條和塌陷下來的殘茅,勉強塞補著棚頂那個巨大的破洞。風從水麵上卷來,帶著徹骨的濕冷,從他指頭間的孔隙灌入,吹得剛塞上的茅草簌簌發抖,又落下幾片碎屑。縫隙像永遠無法彌合的傷口一樣張開。
小草躺在鋪著稀薄茅草的角落,身上隻蓋著一小塊破爛得如同漁網般的布片,根本擋不住深秋的寒氣。她瘦得隻剩骨架的小身體在黑暗中不斷地打擺子,牙齒不受控製地互相磕碰,發出咯咯的聲響。每一次微小的聲響都像鞭子抽在康叔的背上。
“冷……好冷……”小草細弱的聲音在黑暗裡發顫,帶著深深的痛苦,“爺……骨頭縫……好像有冰在紮……”
康叔手頭修補破洞的動作猛地一僵,枯藤條勒進了指頭的肉裡,帶來一絲麻木的痛感。他轉過身,在微弱得幾乎無法視物的光線中,摸索著找到小草所在的位置,蹲了下來。他伸出粗糙得如同砂石般的手掌,摸索著按在小草的額頭上——那觸感滾燙!那溫度像炭火一樣灼燒著他的掌心!他猛地抽了口氣,指尖的觸感清晰地捕捉到小草額頭上沁出的、滾燙黏膩的汗珠。他再慌亂地摸索她乾瘦的手臂,裸露在破布外的皮膚冰涼如鐵,如同在撫摩一塊浸泡在深水中的沉石。他小心探手入她頸後,更是冰入骨髓。
“怎麼……怎麼燒得……”他喉嚨乾澀,說不出完整的話,隻覺得有什麼東西死死堵在胸口,沉重得無法呼吸。這種冰寒與熾熱如毒蛇般同時噬咬著幼小的生命,凶險得不言而喻!
康叔的心臟仿佛被一隻冰冷巨大的手攥緊,狠狠地揪痛起來。他幾乎是撞爬著挪到棚口,把那個裝著渾濁水的大陶罐費力地搬進棚內。他撕下自己單衣那破得幾乎要碎掉的下擺,浸入冰冷的泥水裡,用力絞出冰冷的汁液,擰乾,匆匆敷在小草滾燙的額頭上。然而那點濕冷轉瞬就被額頭的熾熱蒸發殆儘,如同杯水車薪。小草在昏迷中發出痛苦的呻吟,小小的身體縮得更緊,如同被無形的嚴寒之網纏繞。
寒氣如無形的蛇,在黑暗的草棚裡肆意蔓延,鑽進骨縫。角落裡那堆被刁七擄走的“神柴”,隻剩些難以燃燒的細碎斷枝。康叔在草棚四處瘋狂摸索搜尋,手指刮過濕冷的泥壁和腐朽的草梗,最終隻在棚角最深的陰影裡,摸到半塊乾癟僵硬的麩餅渣——那還是數月前,他帶著小草剛躲到這片窪地,從一艘路過的賑濟筏上拚力乞討來的,一直省著。
他掰下僅有的一點乾糧渣,送到小草嘴邊,輕輕晃動著她瘦弱的肩膀,聲音裡帶著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急切和恐慌:“草兒,草兒!起來……張嘴……吃點……”
小草似乎感知到了呼喚和食物的氣息。她艱難地、極其費力地掀開一點沉重的眼皮,眼神散亂,找不到任何焦點。她憑著動物般殘留的本能,嘴巴微微張開了一絲縫隙。康叔小心地將那一點點乾硬的麩渣塞進她嘴裡。小草毫無力氣地含住那點糧食,卻連嚼都嚼不動,隻是含在口中。喉嚨裡發出輕微的、如同要溺水的咕嚕聲,仿佛下一秒就會被僅有的食物噎死!那團糠麩團在口腔裡凝滯著,成了又一道新的梗阻。康叔的手指顫抖著伸到小草嘴邊,想幫她摳出來,卻又怕傷了孩子乾裂的嘴唇。
棚頂剛被藤條草草塞住的大破洞裡,一塊沒壓實的碎茅草被濕冷的夜風吹得飄起,旋落下來,無聲地掉在小草冰冷的腳邊。濕腐的泥土氣,混合著小草汗水中散發出的、越來越濃重的不詳的熱病腥甜氣,在黑暗的棚內無聲地彌散。每一次小草痛苦急促的喘息,都如同冰冷的匕首在康叔的心臟上攪動。那絕望如同洪水本身,冰冷地漫過他的頭頂。
“爺……”小草在夢魘般的昏沉與痛苦中掙紮,唇齒間發出支離破碎的囈語,如同溺水者的最後吐息,“……大……亮光……”她枯槁的小手無意識地在身下冰涼的草梗上胡亂抓撓著,似乎想抓住什麼東西,“……坡上的……穀子……熱熱的……香味……給我……”
康叔像是被閃電擊中,身體猛地劇震!他死死地、幾近貪婪地盯著小孫女那張在昏暗中因痛苦而扭曲的灰敗小臉。她的眼睛在昏暗中半睜半閉,卻映不出一絲光亮,隻盛滿了無儘的黑暗和渴求。那雙空洞失神的眼睛,此刻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瘋狂吸納著康叔理智中最後一點點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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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上的穀子……”他喃喃地重複著小草的囈語,乾裂的嘴唇嚅動著,聲音嘶啞得如同壞掉的門軸,“……熱熱的……香味……”
那個被他刻意封印、從未敢真正觸碰的念頭,那個深藏於絕望汙泥之下的毒種,終於在這一刻掙脫了所有鎖鏈,攜帶著刺眼灼人的血光,衝破了他搖搖欲墜的心防!他渾身的血液瞬間向頭頂衝去,眼前一陣陣眩暈發黑,耳邊嗡嗡作響,如同置身於山呼海嘯的戰場!他佝僂的身體如同瀕死的魚,劇烈地弓了起來,枯瘦的雙手死死抓住身下那一片冰冷汙穢的爛泥,指尖深深摳了進去,痙攣般地顫抖著。
姚家的高坡!那上麵翻滾蒸騰著救命穀物熱氣的田地!
濃得化不開的夜色籠罩著水麵。康叔佝僂著身子,如同一截在水中緩慢漂浮的老樹根,悄無聲息地蹚過冰冷的泥沼。黑暗是最好的掩護,水流拍打漂浮物的細碎聲響將他微小的動靜完全吞沒。
他憑借著多年來摸黑在水裡尋食形成的本能,摸索著辨認方向,避開深潭和暗流。離那片墨綠色的高地越來越近。腳下的淤泥質地開始悄然變化,從窪地深處那令人絕望的軟爛稀泥,漸漸變得有了些許支撐力。當他腳底觸碰到一片相對堅實、有硬度的沙泥混合物時,他停了下來。渾濁的水麵隻沒到他的小腿肚處。他撥開身前幾叢高過頭的枯黃葦草,終於看到了那真正的坡塬。
一道由粗大木樁和層層泥袋壘砌而成、高達丈餘的斜坡土堤赫然矗立在眼前,沉默地切割開了無邊的混沌水域,像一條沉默的巨蟒將高坡緊緊盤踞。這人工堆高的壁壘上方,依稀可見大片被平整梳理過的田地輪廓,在黑暗中散發出沉甸甸的安穩氣息。姚家宅院在坡塬更高處模糊成一團盤踞的陰影,幾盞暗澹如豆的長明燈火在遠處宅院窗口微弱地亮著,如同巨獸慵懶的眼睛在夜霧裡無聲開合,帶著一種冷漠的威嚴。
康叔的目光死死鎖住那高坡邊緣一角。那裡,就在土堤下方傾斜著的邊緣地帶,一小片黍子頑強地在黑暗裡勾勒出深重的團塊陰影——那是坡上與堤岸相接處的低窪處,被大水浸泡後廢棄的點種試驗田,此刻依舊零星地挺立著幾株頑強的黍杆。即使在這樣的夜裡,仍能感受到那結實穀穗沉甸甸的生機,在夜風中散發出一種類似鐵鏽卻又無比誘惑的穀物暖香——這香氣衝入他鼻腔的刹那,如同閃電劃破死寂的夜空,讓他乾裂的喉嚨本能地痙攣起來。
那田坎下方不遠處,影影綽綽立著一個簡陋的草棚輪廓,像個黑乎乎的土堆,那該是看守田地的人晚上休息的地方。棚子深處,兩點微弱的紅芒在黑暗中明滅。是篝火的殘餘?還是守夜人點著的旱煙?幾點火星在濃重黑暗裡明滅遊移,如同漂浮的鬼眼。
康叔趴在淺水裡,冰冷的泥漿透過破衣爛衫滲進皮膚,寒氣直往骨頭縫裡鑽。風貼著水麵吹來,帶著高坡上方某種隱約的溫熱穀物氣味,卻也送來了那個看守草棚裡微乎其微的人語和旱煙燃燒的嗆人氣息。他渾濁的雙眼在黑暗中瞪得幾乎要裂開,死死盯著草棚口。
棚子裡的火星緩緩熄滅了一點。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後,伴隨著低低的嘟囔聲,一個穿著厚重蓑衣的人影慢吞吞地蹚進棚口淺灘的泥水裡,解開褲帶,對著外麵渾濁無邊的黑暗開始撒尿。粗魯的水流嘩啦聲在寂靜的夜色裡格外刺耳。水流的噪音持續了好一陣才止歇,那人抖了抖身體,又磨蹭了一會兒,才重新鑽回草棚深處。棚裡的火星再次緩緩亮起,如同呼吸。草棚裡很快響起一陣含混的鼾聲。
康叔像泥塑木雕般在冰冷的淺水裡伏著,不知過了多久。高坡那邊看守棚裡的火光徹底熄滅了,鼾聲變得更為沉悶規律,融入夜色無邊的沉默背景中。那團暗紅色的火星殘餘也像最終的灰燼一樣,在黑暗中完全熄滅。
直到康叔感覺自己的下半身幾乎和身下的淤泥凍結成了一體,四肢如同灌了冰冷的鉛塊。隻有胸中那顆心臟,此刻在胸腔裡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出無聲的轟鳴,如同催命的鼓點。他緩緩地、一點一點地從泥水中支起上半身,動作僵硬而謹慎,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響。每移動一寸,泥水的吸扯力都沉重得讓他感覺自己正拖著一座山。他艱難地爬上那截人工的陡峭土坎,沾滿泥濘的手死死摳進堤壩冰硬的泥石縫隙裡,指甲幾乎在粗糙的石塊上撕裂。他貼著堤壩冰冷粗糙的泥石壁麵,緩慢地向上挪動。終於,一隻手扒上了坡塬的邊緣!冰冷的泥土嵌入指甲縫的瞬間,帶來一陣火辣辣的刺痛。他猛地咬牙借力,連蹬帶爬,整個身體滾過堤壩邊緣,沉重地摔進坡上那片堅實、乾燥的硬土田埂裡。
乾燥!這久違的觸感刺激著他的神經末梢!他甚至能清晰地聞到泥土深處散發出的,那種完全不同於窪地死水淤泥的、純粹的、生機勃勃的土腥氣!這氣息像柄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渾身一個激靈!這硬土下的地脈是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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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幾乎貪婪地吸了一大口坡上混合著乾燥土腥的空氣。但這氣息也讓他瞬間清醒過來。他不敢停留,立刻手腳並用地爬向黑暗中那片有著沉甸甸陰影的黍子地。泥漿在他爬過的乾燥土路上留下長長一道汙漬。
他的手指顫抖著,幾乎是帶著一種本能的、無法言喻的凶狠和虔誠,粗暴地伸向近旁一株健碩黍穗——那飽滿沉實的手感!手指摳進緊密簇擁的、帶有生命體溫的黍粒瞬間!那粗糙而豐盈的觸感順著神經直衝大腦!他幾乎是瘋了一樣,枯爪般的雙手死死揪住那沉甸甸的穗子,不管不顧地猛力一擰、狠命一拽!
“哢嚓!簌簌簌!”
寂靜的夜裡,黍杆脆弱的斷裂聲和穀粒急促摩擦著彼此、剝落墜地的沙沙聲,如同驚雷炸響!這響聲刺耳無比,帶著一種毀滅性的鋒利,狠狠撕裂了這後半夜本已濃稠得化不開的、帶著沉重睡意的死寂!
康叔全身的血液瞬間冰冷凝固!他像被一根無形的冰棱釘在原地,僵在那裡如同死去。
看守草棚方向幾乎是同時,傳來一聲粗嘎、驚恐、充滿警覺的厲喝:“誰?!”
緊接著是幾聲短促、慌亂、踢翻東西的碰撞聲!隨即,一道昏黃搖曳的、剛被點亮的火把光芒撕裂了黑暗!草棚口的暗影被驟然撕開。一個頭發睡得蓬亂、眼神驚恐、手中胡亂揮舞著一把短柄柴刀的漢子,踉蹌著從棚子裡衝出來!他那剛被驚醒、還殘留著濃重睡意的目光,倉皇地掃向黍地!
當火把昏黃的光線終於刺破濃重的黑暗,精準地籠罩住田埂邊緣那個如同泥塑般僵立著、手中還緊攥著兩把沉甸甸黍穗的身影時,那看守漢子的臉上先是凝固了一刹那難以置信的驚愕,隨即——如同被烈焰點燃的火油——驟然爆發出一種被人踩踏尊嚴領地後暴怒的狂怒!
“狗日的!偷賊!你他媽找死!”看守的厲吼炸雷般回蕩在寂靜的夜空,將附近坡塬遠處姚家宅院窗口昏睡的燈火也震得搖曳起來!
那漢子手中的柴刀在火把光芒下閃出刺目的寒光!他凶悍地拖著柴刀,踏著田埂堅實的土地,如同暴怒的瘋牛般衝向康叔!腳下的硬泥被踏碎,發出沉悶的重音,每一步都踏在康叔劇烈縮緊的心臟上!凶猛的衝勢帶起的惡風直撲康叔的麵門!
康叔腦子裡一片轟響!求生的本能蓋過了一切!他根本不敢再看衝過來的看守,身體裡的最後一絲氣力在絕望的刺激下全部爆發!他攥緊那兩把揪下來的救命黍穗,猛地轉身!像個被火燒著尾巴的猴子,完全不顧一切地撲向堤壩陡峭的邊緣!雙腳在濕滑的土壁邊緣瘋狂地踉蹌蹬踏,試圖止住前衝的慣性,身體卻像一個失控的泥坨子,連滾帶爬地、極其狼狽地向下翻跌!他笨拙地試圖將一束黍穗胡亂插在腰間的破布縫隙中,另一束死死抱在懷裡,乾癟的嘴唇下意識地死死咬住了其中一簇沉甸甸的穀穗!穀殼粗糙的邊緣割裂了他乾裂的嘴唇下唇皮膚,一陣鹹腥在口中彌漫開來。
“抓賊——!”那看守追到堤壩邊緣,衝著下方黑暗中康叔滾落的方向發出聲嘶力竭的吼叫,幾乎喊破了喉嚨,聲音裡帶著驚恐和強烈的憤怒!那嘶吼如同尖銳的號角,瞬間撕碎了整個高坡塬表麵的沉寂。原本沉寂如死的姚家宅院,其中幾盞昏黃的燈火驟然亮起,並且迅速晃動起來,窗戶被粗暴推開,有人影探出,一片雜遝驚慌的腳步聲響從宅院深處朝著堤壩方向響起!
康叔滾跌下陡峭的土堤底部,一頭栽進了堤下齊腰深的冰冷泥水裡!泥水劇烈翻湧。他嗆了一大口腥濁冰冷的汙水,喉嚨裡火辣辣地疼痛,肺部如同炸裂!身體多處被堤壩邊緣的碎石和樹根劃破,劇痛蔓延開。但他絲毫不敢停頓!
他像一頭被沸水澆到的野獸,憑著求生的本能,拚命地從水中掙紮撲騰起來!冰冷刺骨的泥水激得他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在尖叫,肺裡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氣。但他不敢絲毫停歇,懷抱著那用命換來的兩把黍穗,口中緊咬著那束溫熱的穀粒,如同銜著自己的心臟!他爆發出畢生從未有過的力量,在及腰的泥水中深一腳淺一腳、連滾帶爬地向外拚命衝去!水浪被他瘋狂的動作攪起渾濁的浪花,潑濺聲在死寂的夜裡清晰可聞!身後,高坡上嘈雜的人聲、火把的光圈、守夜人持續的怒吼在濃重的夜色中如同追魂奪命的索套,不斷收緊!
他埋頭沒命地朝自己草棚的方向衝!那片漂浮在死水潭上的陰影就是他唯一已知的歸處。泥潭深處纏繞的水草一次次將他絆倒,冰冷沉重的淤泥幾乎要將他吸入其中。但每一次栽倒,他都立刻爆發出淒厲絕望的嗚咽聲掙紮爬起,懷裡的穀穗始終被他死死護在胸前!
終於,草棚那殘破的、塌陷一角的輪廓出現在暗夜的水麵上!康叔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進了棚口,沉重的喘息如同瀕死的破風箱。棚內的黑暗瞬間將他吞沒。他像條被扔上岸的死魚般劇烈地抽搐痙攣起來,嘴裡死死咬著那束黍穗,乾癟布滿細溝壑的臉頰鼓起扭曲的弧度,大張著嘴,想要喘氣卻隻能發出嗬嗬的嘶鳴。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和渾濁的泥腥味,每一次劇烈的咳嗽都感覺肺腑要被整個扯出來!混濁滾燙的眼淚和鼻腔裡嗆出的泥水混合在一起,布滿了這張被恐懼、絕望和一絲僥幸點燃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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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草依舊蜷在草鋪深處的黑暗中。他似乎沒有被她方才劇烈的掙紮驚醒?康叔不敢發出任何大的聲響,強行壓製住自己狂暴的喘息和劇烈的咳嗽,挪動著僵硬麻木的雙腿,幾乎是爬著撲到了小草身邊。他急切的、滿是泥汙的手摸索著探向小草的額頭——依舊燙得驚人!但她的呼吸似乎更淺了,如同微弱的燭火在風中飄搖。
黑暗是最好的掩護。他摸索著找到那豁口陶碗,顫抖著將自己懷中緊抱的、那兩把尚帶著體溫、散發著微弱穀物香氣的黍穗用力摁了進去!他又迅速從腰間的破布縫裡扯出另一束,同樣塞進碗裡。接著,他小心翼翼地掰開自己緊咬著的、幾乎嵌入下唇肉裡的那束穗子——嘴唇被黍粒粗糙的邊緣割破了好幾個口子,鹹澀的血混著泥水流進嘴裡,他卻渾然不覺。他急切地、近乎粗暴地用指甲將每一簇沉甸甸的穗子刮開、摳爛。指甲劃過堅硬的穀粒和粗糙的穗軸,發出令人牙酸的細微沙沙聲。他竭儘全力,手在顫抖,將摳下來的一點點黏糊糊、溫熱稀薄的黍漿,和破碎的穀粒一起,小心翼翼地收集在碗裡,混成黏糊糊一小灘。他用粗糙的手指,極其笨拙又無比輕柔地一點點抹到小草乾裂灰敗的嘴唇上。那點稀薄的漿液帶著生命的熱度和植物的苦澀,緩緩浸潤到小草焦枯的唇縫裡。
昏迷中的小草像是沙漠深處瀕死的根須驟然觸碰到了一絲微不可察的甘冽水汽,喉嚨裡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吞咽聲。她似乎本能的、極其艱難地動了一下嘴唇,將那一點點糊糊吞了下去。然後,她再一次陷入了更深的昏沉,如同燃燒殆儘落入死灰的餘火。但那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的吞咽聲,卻像黑暗洞穴裡一顆細微光明的火星,短暫地灼痛了康叔早已冰冷麻木的眼睛。
就在這時,幾道強橫的火光如同撕裂夜幕的刀鋒,猛地劈開了草棚外的黑暗!驟然降臨的光亮刺得康叔幾乎失明!沉重的、猛力踢踏泥水的腳步聲混雜著惡狠狠的咒罵如潮水般席卷過來!
康叔的心猛地沉入穀底!
棚外的水被粗暴掀動的聲響壓住了康叔幾乎跳出胸腔的心跳。他剛想把剩下半塊染血的黍穗藏進身下冰冷稀爛的泥裡,棚口那片虛虛掩著抵擋風寒的破敗樹皮簾子,“嘩啦”一聲被一隻穿著厚底防水草鞋的大腳蠻橫地踹開!
“老東西!滾出來!”
刁七那如同刮鍋底般的嘶啞厲吼直接衝了進來,幾乎掀翻了本就岌岌可危的草棚。火光如同凶獸的巨口,瞬間吞噬了草棚內全部黯淡的輪廓。兩個姚家高壯的漢子一手擎著劈啪燃燒的火把,一手提著粗實的木棒闖了進來!刁七那張被跳躍火光照得明暗不定、顯得格外猙獰陰厲的臉緊隨其後。他精悍的目光像兩把淬了毒的探針,瞬間釘住了蜷縮在草鋪角落、因驚嚇而幾乎停止呼吸的小草,接著又猛地掃到康叔那滿身泥漿、嘴唇破裂流著血、指縫裡還嵌著金燦燦穀粒碎屑、懷裡明顯緊緊抱著什麼東西的肮臟模樣!
火光跳躍著,在刁七臉上投下晃動扭曲的陰影,將他的五官和臉上的每一道刻痕都擠壓變形,膨脹出一種幾乎要吃人的狂暴怒容。他目光銳利如剃刀,精準地捕捉到康叔嘴角沾著的乾涸血跡、以及嘴邊殘留的一丁點麥黃色的碎屑——這印證了他所有猜想,如同在堆積如山的柴薪上潑滿了滾油!
“狗膽包天的老泥豬!”刁七的嗓子因為亢奮和憤怒徹底嘶啞了,尖銳刺耳的聲音劃破草棚內短暫凝滯的死寂,“敢把汙爪子伸到姚家坡上?你吃了哪條河裡的龍膽?”他目光凶狠地環視著這窮苦潦倒的破爛草窩,像一條暴怒的公牛噴著粗氣,每一句都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刺向康叔,“東家田裡的金貴種!那是要進祖廟、點聖火的供品!那是給天子嘗鮮的新禾!你也敢汙了手?!”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康叔臉上!
他猛然抬手,狠狠一指幾乎無法動彈的康叔,對身後兩個家丁暴喝道:“贓物!在他懷裡!搜!連這賊窩一並給我掀了!看他還藏了什麼醃臢東西!”
那兩個家丁立刻應聲如雷吼,動作粗暴如同捕殺獵物!一個如同猛虎般撲向康叔,大手帶著生繭的蠻力,不顧一切地試圖撕扯他懷中緊抱的那點可憐的黍穗!另一個則揮舞著手中的大棒,毫不留情地劈砸著棚內本就脆弱不堪的一切!本就塌陷一角的草棚頂被猛擊,稀裡嘩啦垮塌下更大一片爛草朽木!支撐著門框的一根細木棍被一棒打斷,發出斷裂的脆響!那粗木棒隨即又掃過灶膛邊幾塊作支撐的石頭,石頭飛迸,砸倒了那個曾經裝著他們救命水的陶甕!嘩啦一聲巨響,陶甕碎裂開來,殘留的一點混濁泥水瞬間流了一地!
家丁的手如同一把燒紅的鐵鉗狠狠扣向康叔懷裡。康叔如同護犢的野獸發出一聲絕望的嘶吼,爆發出生命中最後一點凶悍,死死蜷縮身體,用後背去撞!另一隻手猛地護住胸口!噗嗤一聲,指甲在那家丁手背上刮出一道血痕!那家丁吃痛縮手,隨即更加暴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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