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瓢潑而下,敲打著塗山古老的石階,發出連綿不絕的轟鳴,似遠古巨獸在低吼。塗山祭壇矗立在煙雨朦朧之中,像一座連接天地的孤島。啟,這位已故治水英雄大禹之子,身披沉重的青銅甲胄,立於石階中段。冰冷的雨水順著頭盔邊緣流淌,浸透內襯,又沿著甲片冰冷的棱角和浮雕淌下,在他腳下彙聚成無數條渾濁的小溪,蜿蜒流向更下方。
青銅甲胄的重量壓在他的雙肩上,壓在他的心上。盔甲冰冷地貼合著皮膚,雨水讓這種冰冷深入骨髓,但身體裡的那股灼熱——野心、焦慮與被質疑的憤怒,卻絲毫未減。他抬起被雨水打濕、略顯沉重的眼簾,望向祭壇頂端。在那片被蒼茫雨幕遮蔽的雲端之上,隱約可見一塊巨石的輪廓——玄圭。那塊被稱作天賜祥瑞、象征神權的巨大黑色玉器,在雨霧中若隱若現,沉默地俯視著山下發生的一切。它像一個蟄伏的古老神隻,其存在本身便是對世俗權力的永恒質詢。雨水在它光滑黝黑的表麵流淌,仿佛巨獸流下的冰冷淚珠,見證著千年興衰。
“公子,”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刻意壓低的沙啞和無法掩飾的緊張。是跟隨他多年的親衛隊長姒安,一個忠誠且勇悍的戰士。此時,他單膝跪在濕漉漉的石階上,雨水順著他簡樸的皮甲往下滴落,“消息確鑿,伯益的人馬已經控製了北麵的所有隘口和棧道。”他抬起頭,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但那雙眼睛裡的擔憂清晰可見,“他們……徹底截斷了我們回陽城的路。退路已絕。”
啟沒有立刻回應。雨水流進他的嘴裡,帶著泥土和岩石的腥鹹氣息。這絕望的消息並未讓他意外,隻是像一根冰冷的鋼針,精準地刺入了他本就鬱結的胸口。他緩緩解下腰間佩劍。劍鞘由堅韌的鯊魚皮包裹青銅製成,此刻覆滿了水珠。手指拂過鞘身,那些水珠像斷線的珍珠般簌簌滾落。他凝視著這柄名為“開山”的長劍,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劍柄末端鑲嵌的、象征著王權的玄色寶石。父親禹賜劍時的情景曆曆在目,那是在大河初定、龍門已開後的一個清晨。禹王疲憊卻威嚴的臉上帶著期許,將劍鄭重遞給他:“啟兒,持此‘開山’。它與你父手中的治水神斧同出一爐,經天地水火熔煉而成。開山劈石在於力,亦在於心。其道在疏,在導,不在莽硬。”如今,這柄象征著“疏導”的利器,很可能要用它冷硬的鋒芒,去斬斷另一條“水流”,去沾染伯益——那位父親最信賴的左膀右臂、曾將他扛在肩上蹚過冰冷洪水的長輩——的鮮血。一種沉重的荒謬感和刺骨的寒意,比雨水更甚地侵襲了他。
“公子!”姒安的聲音驟然繃緊,身體瞬間像弓弦般拉直。他猛地指向下方蜿蜒的山道儘頭,聲音因激動而微顫,“他們來了!”
啟猛地轉身,青銅甲片因劇烈動作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激起一片水花。目光如電,穿透層層雨幕。山道的儘頭,迷蒙的水汽中,一支隊伍正破開雨簾,向上緩緩行進。人數不多,不過十幾人,與啟身後精銳的青銅甲士形成鮮明對比。為首的正是伯益。他沒有披甲。一襲粗陋的麻布深衣,已經濕透,沉重地貼在他依舊魁梧但並不年輕的身軀上,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輪廓。腰間隻掛著一把巨大的、磨礪得發亮的石斧。那斧柄烏黑油亮,不知浸染了多少汗水與手溫;斧刃厚實,上麵布滿深淺不一、縱橫交錯的鑿痕與崩口,記錄著它跟隨主人劈山鑿石、與洪流搏鬥的每一次撞擊。那不僅僅是一把工具,更是他半生功勳與民心的象征。伯益身後跟隨的那些沉默的漢子,也都赤著腳,任憑冰冷的山石棱角刺痛腳板,他們的衣著和伯益一樣簡陋。啟認得其中幾張麵孔,都是當年追隨禹王奔波於九州,疏導江河,累倒於河堤,九死一生的老部下。他們肩上扛的不是青銅矛戈,而是耒耜,是石錘,是藤筐。他們望向啟和他身後甲胄鮮明的隊伍時,眼神複雜,沒有敵意,卻帶著一種令啟窒息的沉重感——失望?惋惜?還是對未來的茫然?
隊伍在距離啟十步之外的石階平台上停下。雨水在伯益飽經風霜的臉上肆意流淌,順著他花白的鬢角和胡須滴落。他抬起眼,目光穿過雨絲,與啟的視線撞擊在一起。那眼神中沒有勝利者的倨傲,亦無臣下的畏懼,隻有一種閱儘滄桑的平靜,平靜之下蘊藏著難以撼動的力量。
“啟。”伯益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雨聲,“你不該來這裡。”他的語氣不像是責備一個挑戰者,更像是一個長輩在規勸走錯了路的子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痛。
啟握緊了手中的“開山”,劍鞘的鯊魚皮紋路硌著掌心。“為什麼不該?”他的聲音比想象中更冷硬,“父親將這柄開山贈予我,亦將治理天下的權責托付於我。這塗山祭壇,這玄圭之前,我身為禹王之子、萬民共舉的繼承人,有何來不得?我來此,正是為叩問天命,承接天命!”他字字鏗鏘,試圖用聲音驅散心中的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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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益緩緩搖頭,白發上的水珠因動作而甩落。“禹王從未明確寫下傳位於你的詔令,更未當著天下臣工、各部族長的麵,言明你便是唯一的繼嗣之人。啟啊,你父是何等樣人?他一生謹言慎行,以萬民為念。若他真有此心,何須你此刻這般興師動眾,逼問於一塊無言的巨石?”他解下腰間的石斧,動作遲緩卻充滿了儀式感,將沉甸甸的石斧柱在身前。粗糙的石質斧麵反射著暗淡的天光,上麵每一道刻痕都在訴說著艱辛。“這塗山的玄圭尚在,它見證的是疏導大水的功績,是萬千黎庶同心戮力的血汗。天命?天命何曾脫離過民心?這天下,”他環視著身後肅立的老部下,目光掃過啟身旁神情緊張的甲士,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悲愴的力量,“這天下,是我們這一群群衣衫襤褸、腳底生瘡的人,跟著你父親,一斧一鑿、一筐一土開出來的!是洪水退後,荒野裡升起的炊煙!是母親懷裡的孩子重新發出的笑聲!它不是哪一家哪一姓生來就有的私庫糧倉!”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鼓點,敲打在濕漉漉的石階上,敲打在每一個在場之人的心上。
就在此時,“哢嚓——轟隆!”一道慘白的電光猛地撕裂昏暗的天穹,仿佛天神震怒。緊隨其後的雷霆在群山間炸響,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顫抖。慘白刺目的光芒瞬間照亮了整個祭壇山穀,也清清楚楚地照亮了伯益那張布滿溝壑的臉。雨水在他臉上的深壑間迅速流淌,仿佛那些皺紋是雨水衝刷出的河道。啟的心猛地被刺痛了。他猛然驚覺,記憶中那個健壯如熊、背著他蹚過冰冷渾濁的洪水,用寬闊的肩膀和爽朗的笑聲為他遮風擋雨的伯益叔,真的老了。歲月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跡如此深重,像洪水衝刷過的河床。但那雙眼——那雙在電光下如燃燒的火炬般明亮的眼睛!——依然閃爍著不容置疑的光芒。那光芒裡有疲憊,有憂慮,有對逝去時光的追憶,但核心處燃燒的火焰卻從未熄滅。那是不屈、是對某種理想的堅定,如同當年在肆虐的洪水中揮動石斧劈向阻擋河道的磐石時一樣。一種混合著敬畏、懷念和一種難以名狀嫉妒的情感在啟心頭翻湧。
“你老了,伯益。”啟的聲音有些乾澀,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微顫。承認對手的衰老,有時也是一種對自己的懷疑。
“是啊,歲月無情。”伯益坦然承認,手指輕輕拂過石斧上的一道深痕,那是在淮水畔鑿擊頑石留下的。“但你父親教給我的那些東西,那些刻在骨子裡、融進血肉的道理,不會老。永遠不會老。”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逼視著啟,“你總該記得,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什麼?”
啟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那段深埋心底的訓誡幾乎要脫口而出。
“是‘疏導!’”伯益的聲音如洪鐘炸響,蓋過了雨聲。“水隻能疏導,不能強堵!強行堵截,看似省力一時,終會釀成滔天之禍!這治水之道如此,治國之道,立身處世之道,難道不也是如此?王位歸屬之爭,說到底也是人心流勢之爭!”他握著石斧的手臂用力一振,“強行堵塞不同聲音,壓製異己者,隻會讓怨恨的洪流在暗處積聚,直至衝垮你所守護的一切!到那時,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啟突然爆發出一陣笑聲。笑聲在壓抑的雨聲中顯得格外尖利刺耳,充滿了嘲諷和不屑。
“說得好聽,義正詞嚴!”他的聲音因激動而扭曲,“那你帶著他們,冒雨上山阻我於玄圭之下,這又算作什麼?你手中的石斧是擺設?你身後的這些人,就是‘疏導’?”他猛然揚起手中的“開山”,劍鋒指向伯益,寒光四射,“若非心存覬覦,何須如此?”
伯益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那悲憫的神情更加濃重。他深深歎息了一聲,沉重得像是搬動了一塊巨石。雨水彙聚在他花白的眉峰,又重重墜下。“啟,你還是這般偏執剛愎……我帶人前來,是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來塗山,一定會帶著兵!”他向前踏了一步,腳下的雨水濺起水花。這一步,讓他離冰冷的青銅劍鋒更近了幾分。“我太了解你了。從小便是如此!認定之事,九頭牛也拉不回!如當年龍門山前——”
“那是對的!”啟厲聲嘶吼打斷他,劍尖因情緒的劇烈波動而微微顫抖。“若非那驚天一爆!若非用火藥炸開那卡在黃河咽喉的巨石!沒有我主張的那次爆破!河水如何能奔騰入海?!如何解下遊千裡澤國之困?!我何錯之有?!”往事被提起,熱血湧上頭顱,龍門山前刺鼻的硝煙味和巨石崩塌的轟鳴似乎又在耳邊響起。
“我從未說你錯了結果!”伯益的聲音更加沉穩,像砥柱之於激流,“但那時,你父親本已打算用更穩妥的方法,鑿出引水隧道,分洪支流!那法子更慢、更苦、風險更大,卻不會驚擾山神,破壞地脈根基,也不會讓崩塌的巨石堵塞河道,引發新的險情!而你,你隻想著最快、最直接、最痛快的方式!不顧後果!”他再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穿透雨幕直刺啟的眼底,“你父親要的從來不是驚天動地的瞬間,而是萬世的安穩!就像他現在,無論身處何方,希望看到的,是用更溫和、更智慧的方式,化解你們兄弟、乃至整個天下的矛盾!他希望你明白這個道理!”最後一句,擲地有聲,帶著痛徹心扉的規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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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驟然增大,狂暴的雨點密集地砸在石階的青石板上,發出急促激烈的劈啪聲,似無數麵戰鼓同時擂響。冰冷的寒意透甲而入,啟感到握劍的手指有些僵硬麻木。他極力抑製著身體因憤怒或寒冷帶來的細微顫抖。腦海中不受控製地浮現出父親臨終前的那一夜。老人臥在簡陋的床榻上,麵容枯槁,氣息微弱,被病痛折磨得眼窩深陷,唯獨那雙眼睛,依舊深邃如古潭,仿佛能洞悉一切。他用枯瘦如柴、卻帶著驚人力量的手死死攥住啟的手腕,骨頭硌得生疼。他嘴唇翕動,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帶著生命最後的重量:“啟兒……我的兒……記住……永遠……永遠要記住……治水……之道……在……疏……不在……堵……”話語未儘,喘息連連,但那五個字“在疏不在堵”,卻如燒紅的烙鐵,深深烙印在啟的靈魂之上。那時,他滿心沉浸在悲痛和對即將到來的權力的憧憬中,以為父親隻是在諄諄教誨他治水的至理名言,一個水利工程學的核心要訣。他從沒想過,這五個字背後,竟蘊含著如此深遠的為君之道、治世之要!此刻,在塗山的暴雨之下,在伯益的詰問麵前,這五個字重新變得滾燙沉重。
劍尖還在微顫。是這刺骨的寒意?是那積壓的、幾乎要將他點燃的怒火?還是內心深處被這簡單道理撼動而產生的恐懼與迷茫?啟不得而知。
時間在冰冷的雨水中仿佛凝固。祭壇上下,所有人屏息凝神,隻有無儘的風聲雨聲在天地間咆哮。伯益身後的老部眾們,表情凝重;啟身邊的甲士們,緊張地握緊了手中的武器。空氣緊繃到了極致。
漫長的沉默後,啟猛地吸了一口混雜著雨水腥氣的冰冷空氣。“好!”他大喝一聲,聲音在雨中傳開,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決斷。手臂驟然一收,帶著風聲,“鏘啷”一聲,青銅長劍歸入鞘中。這聲響短暫地壓過了雨聲,宣告著一種暫時的壓製。“我給你三天時間!伯益!”他的目光銳利如刀,“三天!就在這塗山之下,當著這見證了我們父輩功績的玄圭,當著天地鬼神!我要你好好想想!想想父親的遺誌!想想這天下的安穩!三天之後,”他聲音陡然轉冷,寒氣森然,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中迸出的冰珠,“若你,和所有追隨你的人,依舊不肯承認我的繼承權,不肯宣誓效忠。那麼,塗山之血,必將染紅這祭壇的石階!勿謂言之不預!”威脅赤裸裸,帶著不容置疑的殺戮氣息。
伯益沉默地回望著他。那張布滿溝壑的臉上沒有任何意外,隻有一絲更深沉的疲憊和對未來的憂慮。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漫長的對視過後,伯益緩慢而堅決地向側後方退了一步,然後又是一步,為他身前的石階讓開了一條通道。他身後的老部眾們也默默地向兩邊讓開,在山道上形成了一條夾道。雨水衝刷著他們沉默而固執的臉龐。
啟不再看他,胸中的情緒複雜到了極致。他猛地轉身,青銅甲胄在雨中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他大步踏下濕滑的石階,走過伯益讓開的通道。雨水打在他的臉上,冰冷刺骨。就在他與伯益擦肩而過的瞬間,一個極低微、幾乎被雨聲淹沒的聲音,如同輕煙般飄入了他的耳廓,帶著沉重的歎息:
“你父親若在天有靈……會很傷心的……”
啟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更加快了幾分,像要逃離什麼無形的束縛。他踏在冰冷的石階上,每一步都濺起渾濁的水花。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臉頰瘋狂地流淌,流過緊抿的嘴唇。他伸手用力抹了一把臉,卻無法分辨指縫間那滾燙的液體,究竟是雨水,還是心中翻騰攪動、最終溢出眼眶的熱淚。
那滴熱淚,混雜著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緊繃的下頜滑落,悄然無聲地砸在他胸前的青銅護心鏡上,瞬間消融,隻留下一點極不易察覺的水漬。
三天光陰,似被無形的巨手撥快。
陽城內外,並未因塗山之約而有絲毫寧靜,反如沸鼎一般愈演愈烈。高聳的夯土城牆,昔日象征著大禹王權的偉岸與庇護,此刻在啟眼中,卻像一道冰冷沉重的枷鎖,亦或是一座四麵楚歌的孤城。
啟獨自屹立在東門城牆最高處。城下,本該是農忙的時節,田野卻一片狼藉。遠處被踩踏得不成樣子的田壟間,零星散布著慌亂搭建的窩棚。幾縷稀薄的炊煙孤零零地升起,透著一股倉惶和淒惶。視線儘頭的地平線上,幾處刺目的黑煙正貪婪地舔舐著低垂的天空——那是烽火台點燃的狼煙。它們扭曲、升騰,如同毒蛇的信子,無聲地宣告著戰爭的逼近。每一個烽燧的點燃,都代表著伯益的勢力如同瘟疫般蔓延,代表著又一方部族或一支重要的力量倒戈。探報如雪片般飛來,每一次稟報都讓城中的氣氛更加凝重一分。
“公子!”副將姒康踏著泥水登上城頭,身上的皮甲布滿了水漬和泥點,臉上寫滿了焦灼與疲憊。他單膝跪地,聲音低沉:“塗山那邊……毫無動靜。伯益並未派人前來商談……更未見有歸順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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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沒有回頭,目光死死鎖在那滾滾狼煙之上,下頜線條繃緊如刀削。他沉默著,如同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
姒康咽了口唾沫,頂著巨大的壓力,繼續稟告更壞的消息:“北方的有扈氏……其族長發話了。他們聲稱伯益才是遵循禹王之道、秉承禪讓古訓的真正賢者。他們……他們已公開舉族支持伯益。”
啟的瞳孔驟然收縮。有扈氏!實力雄厚的部族!父親在世時也對其禮敬三分。他藏在雉堞後的手猛地攥成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幾乎掐出血痕,卻渾然不覺疼痛。唯有心中的怒火與被背叛的刺痛交織灼燒。
“還有……”姒康的聲音更低了,“探馬來報,伯益……他本人……已親自率領聚集起來的各部族軍隊,號稱‘勤王之師’,抵達洛水東岸。人數……恐不下萬眾。”
“勤王之師?!”啟猛地轉身,目光如利箭般射向姒康,聲音因極度的憤怒和嘲諷而扭曲,“勤誰的‘王’?!又是誰在僭越?!他們打的什麼旗號?!”怒火在他胸膛裡翻騰,幾乎衝破喉嚨。
姒康的頭垂得更低了,聲音幾不可聞:“旗號……是……是‘還政於民’。”
“還政於民?!”啟的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尖利得幾乎撕裂雨幕,“好一個冠冕堂皇!好一個欺世盜名!”他上前一步,逼近姒康,每一個字都從齒縫中迸出,帶著血與火的意誌:“這天下!是父親胼手胝足,耗費半生心血,十數年間三過家門而不入,嘔心瀝血治平洪水、厘定疆土、製定律法,方才奠定的基業!是夏後氏的基業!‘政’何曾需要歸還?!民心?民心為何?是他們煽動的愚昧?是伯益蠱惑的野心?我乃禹王血脈,受命於天,承繼父誌!父親耗儘一生心血建立的規矩、法度、這千秋的王朝秩序,難道就要斷送在這些道貌岸然、蠱惑人心的妄語者手中?!毀在這些虛偽狡詐、趁亂而起的‘民意’刀下?!”
他的吼聲在城牆上回蕩,震得雨水都似乎停滯了一瞬。周圍的守衛皆凜然垂首,噤若寒蟬。姒康更是冷汗涔涔,感覺一股無形的、充滿血腥氣的威壓撲麵而來。
啟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那幾欲焚城的暴怒,冰冷的殺意重新覆蓋了他的眼眸,比雨天的石階更加寒冷堅硬。“傳令!城中所有十五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男丁,即刻編入行伍,分發武器!糧草輜重集中調配!打開武庫,取出所有青銅矛戈、弓箭!城牆加固!吊橋加栓!滾木礌石預備!”他眼中寒光四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我要……親自迎戰!”
姒康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掙紮。他想說敵眾我寡,想說強行開戰恐動搖根基,想說也許還有轉圜餘地……但觸及啟那雙被怒火和決心燒得通紅的眼睛,所有勸諫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裡。那眼神裡燃燒的不僅是憤怒,還有一種近乎毀滅性的偏執——禹王逝去後堆積在他心中的巨大壓力、對自身繼承權被質疑的恐懼、以及深恐重蹈鯀悲劇的夢魘,此刻儘數化為了玉石俱焚的戰意。姒康最終頹然垂首,聲音乾澀:“末將……遵命!”
他沉重地起身,如同背負了一座無形的大山,步履蹣跚地退下城頭,去執行這道充滿了血腥味的命令。
城頭重新陷入沉寂,隻剩下啟一人獨自麵對著陰霾籠罩的曠野和遠處象征死亡的狼煙。風更緊了,吹散了雨幕,卻又帶來更濃重的、潮濕泥土和腐爛植物混合的氣息。父親才去世三個月,僅僅三個月!他耗費了半生心血打造的秩序就像春日冰麵般脆弱地崩裂。塗山之約,他原本懷著最後的期望,期望伯益能顧念舊情,期望那玄圭能昭示天命。然而等待他的卻是赤裸裸的背叛與反叛!巨大的無力感和如影隨形的恐慌啃噬著他的心。如果父親走得再慢一點,多撐幾年,明確無誤地在朝堂上宣布他為繼嗣……如果那些固執的老臣少一些對舊製的執著……如果伯益能安分守己,老老實實做個輔臣……太多的“如果”,像無數條瘋狂滋生的藤蔓,將他的心臟緊緊纏繞,幾乎窒息。
“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