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千年琥珀,沉重、粘稠,帶著一股沉滯的燥熱。這熱意並非全然源於殿外初露崢嶸的溽暑,更源於殿宇深處那股無聲的、新鑄的權柄威壓,正如那巨大栗色檀木案上鋪展的九州五服輿圖,沉重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胸腔。新漆汁濃烈的桐油與鬆節氣息,混雜著古老檀木沉鬱的木香,又再被殿堂四角青銅博山爐中嫋嫋升騰的、用桂艾沉香精心調和的禦香煙氣所絞纏、裹挾,最終形成了一種難以驅散的混沌暖流。它堵塞著鼻腔,纏繞著衣衫,如同濕透的絲帛緊貼著皮膚,無孔不入地鑽進諸侯大臣們厚重的華服內裡。
殿門外,初夏的陽光已初露鋒芒,毫無遮攔地傾瀉在白玉丹墀之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暈。隱約的蟬噪,細密而急躁,自濃密的宮槐枝葉間滲出,如同一根根無形的絲線,撥動著殿內眾人緊繃的心弦,時強時弱,永無停歇,與殿角那尊巨大黃銅漏刻盤中細沙滑落的“嘶嘶”聲應和著。每一聲沙響,都像是敲在緊繃的鼓皮上,清晰地催促著每一個屏息肅立的影子。諸侯們寬大的玄端或深衣,用料華貴,此刻卻已成為沉重的負擔,後背與前襟早已被無聲浸出的冷汗濡濕,緊緊貼在脊梁和胸膛上,勾勒出他們僵直的姿態,無一人敢稍動,連垂在身側的寬大袍袖都如凝固般紋絲不動。他們的目光,或深藏於低垂的眼簾之下,或凝重地投射在案上那片代表山河大地的圖卷之上,如同雕像群佇立於時空的夾縫。
禹王立在巨大的檀木圖案之後,他的身形並不顯得特彆魁偉,卻蘊含著一種開天辟地後沉澱下來的、如山嶽般的沉穩。他的手指——布滿了開鑿龍門、疏導江河留下的硬繭與傷痕,骨節粗大,指端甚至有些扭曲變形——此刻穩穩地按在九州圖籍最核心的位置:帝畿。那片被繪成玄色的土地,其輪廓由堅韌的羊皮染就,此刻因他指尖的力道向內深深凹陷下去,形成一小片淺褐色的印記,仿佛權柄落下的沉重烙印。
“各安其土。”
禹王的聲音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如同投入滾燙砂鍋的一粒堅冰,瞬間穿透了殿內稠膩得幾乎令人窒息的熱氣,那無處不在的“嘶嘶”沙響也在這低沉的語調前暫時噤聲。每個音節都帶著千鈞之力,落在凝固的空氣中,激起微不可察的漣漪。
“自帝畿始,”他手指並未挪動,那粗糲的指腹在帝畿粗糙的邊緣碾磨著,像在確認其邊界的堅實,“五百裡為甸服。”指尖終於動了,沿著一條從帝畿中心輻射出去的暗金色墨線,緩慢、穩定地向外移動。“納賦稅,輸穀物,貢黍稷,獻車馬勞役——”他稍作停頓,目光如帶著棱角的磐石,緩緩掃過下方麵色肅然的諸侯們一張張屏息凝神的麵孔,仿佛要將每一張臉、每一個細微的神情都刻印下來。那目光最終落在圖籍邊緣那片用靛青色大筆暈染的模糊區域。“此乃王朝之心腹,社稷之根基。同享膏腴,亦共承血脈之責。”
他的手指繼續向外滑動,滑過那些用朱砂描繪山脈如脊、赭石勾勒河網如脈、靛青暈染湖澤如眸的圖樣。“再外五百裡,曰侯服。”聲音清晰如刻,“舉兵甲,衛王畿,鎮撫邊塞,攘禦外侮。”指尖用力在代表侯服疆域、用褐色渲染的環形邊緣點了點,發出沉悶的“篤”聲。“乃臂膀爪牙,拱衛中樞,不容輕慢。”
“再外五百裡,綏服——”禹王的聲音帶上了一種更具穿透力的節奏,如同古老編鐘敲擊出的沉穩律動,每一個字都像銅豆砸落在玉盤上,敲定了疆土與責任,圈定了遠近親疏的鐵律。“宣文教,守法令,修王道而行教化。以綏遠方,化戾為和,納蠻服野。”
他略作停頓,目光如同穿越了案上的圖籍,投向更外圍那些用大片赭黃與深褐色粗糙塗繪的地域。那色彩沉黯混沌,勾勒的輪廓線潦草而模糊,仿佛那片土地本身就是流動不安的風沙與無儘的荒涼曠野。禹王的目光停駐在那片混沌之上,帶著一絲洞穿歲月的悠遠和沉重:“再外五百裡,乃是要服。”他仿佛看到了風沙漫卷中的草野部落,篝火旁模糊的影子。“無需獻物,不強其勞役。所期者——”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滲透力,“易其偏俗,漸沐華風。使知王庭之威儀而不輕,感慕仁厚而內生恭順。”
他的指尖終於落在了圖籍最邊緣、那片幾乎未經描繪、僅用濃重如墨、飽蘸了水分的筆觸暈染開來的混沌區域。這裡沒有明確的山川,沒有成型的河流,隻有一片象征未知、黑暗和極遠之地的墨漬,如同天地初開前的迷障。指腹觸及其冰涼濕潤的邊緣,微微一頓,仿佛感受到了那墨漬之下潛藏的疏離與桀驁。
“至外五百裡,則為荒服。”
這四字吐出,殿內的空氣似乎又下沉了一寸。
“順其舊俗,存其異法。”禹王的聲音裡聽不出褒貶,隻有絕對的務實與宏闊的空間考量,“羈縻而已,勿激其變。山川異域,人各有歸,其若星火,散於野,則不可聚;強聚則熾,焚燎自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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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字,都承載著九鼎般凝重的分量,砸入這由檀香、漆氣、汗味和沙漏聲混合而成的沉滯空間裡,激起無形的震蕩。這並非輕飄飄的規劃,而是滾燙的鐵水澆築在版圖之上,瞬間凝固成法度的印痕,深深烙印在這片剛剛從洪水肆虐、部族傾軋、血脈流離中艱難拚合起來的古老疆土之上,烙印在諸侯、乃至尚未聽聞其名的荒服野民們未來的命運之上。
死寂。窒息般的死寂,連銅漏的沙嘶聲都顯得格外尖銳刺耳。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洇濕衣領,卻無人敢擦拭。
就在這沉重得讓人脊梁骨都隱隱作痛的時刻——
“嗆啷!”
一個身影,如同被這死寂逼入絕境的猛獸,陡地踏前一步,鞋履上的玉飾磕碰在堅硬的金磚上,發出清脆又突兀的聲響,瞬間撕開了凝固的空氣!
是青陽。
他孤身鶴立於一片玄黑朝服之中,身形挺拔如一杆標槍,前朝遺老、部族大巫的烙印在他身上並未完全褪去。那身裁剪獨特的絳紫色深衣,在滿殿以玄、青為主調的肅穆之中,如同一道刺目的裂痕。蒼白的臉上,五官因壓抑的激憤而緊繃著,唯有那雙眼睛,灼灼如焚,帶著不顧一切的決絕,仿佛淬火的矛頭,直刺禦座之上那如山巒般穩固的身影——“大王!”
這聲呼喊,如同裂帛之音,帶著金屬刮擦般的鋒銳,猝不及防地切斷了所有人的呼吸!數十道目光齊刷刷地盯在他身上,有驚愕如見瘋癲,有焦慮如火焚心,更有無聲的、刀鋒般冰冷的嚴厲警告!
青陽渾然不顧那幾欲將他撕碎的目光洪流,他的手臂猛地抬起,骨節因用力而發白,直直指向地圖中央那片象征核心的帝畿、侯服、綏服之地,聲音因為過於激動而微微顫抖:“天下初定!九黎臣服,三苗納貢,四海如沸湯初定!人心思安,萬民翹首仰賴大王之德,冀望九州如一脈血親,同休共戚!此正百川歸海、萬物歸心之時!”
他話音陡然拔高,如利箭破空,鋒芒直指輿圖邊緣那片混沌無序、被墨漬暈染的荒服!“陛下卻強行定五服,割九州為畛域!甸服侯服綏服,是骨肉是手足!荒服之外呢?”他下頜倔強地揚起,指向那片墨色深處,“那些蠻荒不化之地!那些生啖血食、呼號野鬼之民!陛下竟聽之任之,順其舊俗,存其異法?”
青陽猛地向前探身,那絳紫的衣袂仿佛燃起熊熊烈焰:“任由其離心離德,任由其各自為政,假以時日,豈不是縱虎歸山,任其盤踞蠻荒,自成一方割據之國?今日劃出此一服,明日便要再劃一服!分化之嫌已生,猜忌之根已種!天下如何能同根同脈、同心同德?!如此遠近親疏之彆,如磐石裂痕,初始微渺,終究必成崩陷天下之滔天巨患!”
他的話語在巍峨的梁柱間激蕩、碰撞、回響,每一句都像是噴濺著冰冷火星的隕石,裹挾著巨大的衝擊力和質疑,砸向禹王剛剛鋪設的“五服”秩序,意圖將殿中那正在凝固的規則壁壘,生生撕開一個猙獰的血口!
諸侯席列中霎時泛起一陣壓抑不住的騷動。數道目光飛快地掠過青陽因激憤而扭曲的蒼白側臉,隨即又驚弓之鳥般瞥向禦座上禹王那如深水寒潭般不見喜怒的麵容。無聲的、混雜著巨大憂慮和驚恐的視線在壓抑的大殿上空相互交織、碰撞、沉沒。殿內的空氣徹底凝滯了,仿佛熬煮過頭、黏稠得如同沼澤泥漿的膠物,連最微小的視線流轉都如同在泥淖中跋涉,沉重而艱難。
沉默,厚重的、帶著血腥味的沉默,如同浸透了鉛水的巨幕,一寸寸地降下,意圖覆蓋住這狂瀾掀起的驚濤。
禦座之上,禹王的目光,自案頭的九州輿圖緩緩抬起,平靜地落於青陽那張因激憤燃燒而近乎瘋狂扭曲的臉上。那目光中沒有怒意,沒有斥責,甚至連一絲波瀾都未掀起。唯有深不見底、如同淵海般沉靜無波的眼神,帶著千山萬壑般的絕對重量,無聲地傾瀉下來,籠罩了整個殿堂,壓迫著每一個在寂靜中繃緊了肺腑的身影。
禹王的手,動了。
並非指向青陽的方向,也沒有拍案斥責。他隻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穩與掌控力,探向了禦案極其不引人注目的一角。那裡,幾件物事隨意擺放著:一把古樸微閃金光的銅匕,用於裁開捆綁簡牘的皮繩;幾卷堆放整齊、尚未批閱的厚重竹簡;再往角落深處,視線容易被忽略之處——
一隻不大的、通體漆黑的木盒。
它仿佛由最深的夜凝結而成,烏沉沉,光都被吸噬乾淨。邊沿處隻有工匠粗粗打磨過的輕微弧度痕跡,木質的原始紋理被厚重的漆料嚴嚴實實地覆蓋,沒有任何雕飾花紋,亦無半點金銀鑲嵌,樸素到了一種令人心悸的地步。它靜臥在角落陰影裡,如同一個沉眠在時間最古老罅隙中的獸卵,無聲無息,卻隱隱透出一股無法言喻的、沉澱了無數秘密的冰冷沉重之氣,幽幽地彌漫在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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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王粗糲的手指,極其平穩地拾起了這隻不起眼的墨漆木盒。這動作平平無奇,不過是將一物自案上拿起,但此刻,隨著他指端握住那冰冷的盒身,整個大殿的重量仿佛都隨之被輕輕抬起。諸侯們悄然繃緊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緊緊追隨著那隻黑匣。
然後,禹王的手臂穩如磐石地向前平伸而出,動作不疾不徐,如同交付一件最尋常的信物。那隻沉凝、斑駁著歲月痕跡的木盒,便這樣無聲無息地滑過光滑如鏡的檀木案幾表麵,如同浮冰漂於暗流之上,在距離青陽不過數尺之處穩穩停下。
沒有一絲碰撞的雜音,唯有死寂被再次擠壓得更深更重。
“打開它。”
禹王的聲音落下,極淡,極穩,如同初春的山泉漫過光潔的卵石,不帶一絲漣漪,也斷絕了一切追問。他甚至收回了懸在半空的手,重新落回寬闊的禦案之上,指腹無意識地撫摸著案上那已然凝固的山川河流紋路。那雙曾疏導江海、劈鑿山嶽、開辟九州的無雙眼睛,此刻微微半闔起來,仿佛整個宏大的宇宙、所有的紛擾疑慮,都已濃縮於眼前的寸縷山河,再無其他可入其眼底。
四周的沉寂瞬間變得駭人。黃銅漏刻裡沙粒墜落的“沙沙”聲,在絕對壓抑的死寂中被無形的神力放大了千百倍,清晰無比地灌入每個人的耳膜!每一次細微的聲響,都如同一隻冰冷的節拍器,精準地敲打在心房上,那是死亡倒數的腳步聲。
青陽挺拔的身軀在墨盒滑來的瞬間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所有的激憤,所有的義正辭嚴,此刻都被這隻突然出現的、散發不祥氣息的烏盒凍結了。他死死地盯著眼前那方寸大小的黑色物體,它仿佛擁有獨立的、沉甸甸的生命。燭火映照著他蒼白的臉,眼睫在深陷的眼窩裡劇烈地顫抖,投下惶惑不安的陰影。最初的銳利鋒芒,如同被投入寒冰的沸水,霎時冷卻、凝固,繼而化為一種急劇膨脹的、令人心膽俱裂的驚疑和恐懼,如同冰冷的海水自腳底漫上脊柱。
“大……大王……”青陽艱難地擠出了幾個字,喉嚨乾澀如焦土,聲音如同鈍刀摩擦生鏽的銅片。
“打開它。”
禹王的聲音再次響起,沒有任何起伏,沒有任何轉圜餘地。平靜如石壁,卻帶著不可違逆的判決重量。
青陽蒼白修長、曾用於占卜神靈、此刻卻刻意維持優雅的手指,抑製不住地開始顫抖。那顫抖像波紋,從他的指尖蔓延到手腕,帶動了絳紫的寬袍袖口。他緩緩地、極其僵硬地伸出雙手,指尖一點點靠近那冰冷如鐵的漆麵。當指腹接觸到那光滑如鏡又冰寒刺骨的盒子表麵時,幾不可查地,指節蜷縮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針刺蟄痛。他用儘全身力氣,牙關咬緊,臉頰兩側繃緊的線條如同拉到極限的弓弦。眼神死死盯著盒蓋,像是要穿透那沉厚的黑漆,看清內裡究竟藏匿著何等足以顛覆命運的魔鬼。
死寂中,唯有他的心跳聲如同擂鼓,撞擊著自己的肋骨。
“哢嗒。”
一聲極輕、卻又異常刺耳、足以刺透沉重帷幕的機括開啟聲響起。盒蓋,被他顫抖的指端掀起了一絲細微的縫隙。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了濃重鐵鏽腥氣和臟腑深處特有的、甜膩到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如同一條蟄伏了千年的冰冷毒蛇,猛然自那微小的縫隙中竄出!這股氣味狂烈地、霸道地攫住了所有人的嗅覺!
離得最近的青陽,瞳孔在接觸到那氣味的瞬間,急劇收縮!縮成了兩點寒星,倒映著無窮的恐懼!那味道,他太熟悉了!無數次部族血戰,斷肢殘軀堆積如山,那彌漫戰場、令人幾欲嘔吐的血腥腐臭,早已深深烙印進他的骨髓!那是死亡的味道!是背叛被揭穿時散發出的、潰爛臟腑的味道!
然而,真正讓他全身血液瞬間凝固,四肢百骸刹那間凍成冰坨的,是那掀開一絲縫隙的盒蓋內露出的景象——
盒內,襯墊著一塊顯然經年累月、早已褪色泛灰的粗麻布。布上,赫然擺放著兩樣東西:
其一,是一塊顯然曾被鮮血徹底浸透、此刻已然硬化、顏色轉為暗黑褐色的皮卷!是羊皮?還是更堅韌的牛皮?血汙深重難以辨認。唯其上那一行行殷紅的字跡,如同一條條在腐臭泥沼中垂死掙紮、扭曲盤繞的毒蛇,刺目地烙印著最後的告密與詛咒:
“…三苗六部…九黎殘族…蟄伏東山…願舉兵戈,效命於青陽君…待君登高一呼…共襲帝畿…血洗夏台…”
其二,在這散發著血腥密函的皮卷旁側,那被暗沉血跡浸透的灰白粗布上,被勉強托起另一樣東西——
一隻小小的、已經嚴重萎縮變形、通體覆蓋大片凝固發黑凝血塊的心臟!
形狀尚依稀可辨,隻是如同被烈火炙烤過、或被極寒凍僵的果子,皺縮得隻剩下一個詭異的輪廓。縱然隔了這段距離,心臟中央那個被某種銳器徹底貫穿、撕裂的孔洞,依舊猙獰無比地袒露著!洞壁邊緣,暗褐色的肌肉組織被粗暴地向四周翻開,形成一個觸目驚心的創口!那不是一個傷口,而是一個無聲的、帶著來自地獄最深寒氣息的恐怖指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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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
青陽隻覺得自己的顱腔內部,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轟砸了一下!雙耳瞬間被巨大的耳鳴聲充滿,尖銳刺耳,眼前金星狂舞亂濺,視野驟然變暗!那皮卷上猩紅扭動的血字,每一個都像燒得通紅的烙鐵,滾燙地烙印在他的視網膜上、燙進他的骨髓深處、灼穿他的靈魂!
但那顆心臟!那顆被洞穿的、屬於某個人的心臟!它的主人是誰?!
嗡鳴的腦海深處,一道被刻意塵封的記憶閃電般劈開黑暗!青陽的目光如同生了鏽的釘子,被死死釘在盒子深處那團暗黑恐怖的物體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寒,自足底瞬間竄頂,斷絕了他最後一絲呼吸!
那是——東山大巫“豸”的心臟!“豸”!!那個曾與他歃血為盟、誓言共舉大事、掌握著溝通九黎故神力量的關鍵人物!他的心!被生生剜出,洞穿要害的心臟!是——“豸”的心臟!也是他青陽謀反之夢的心臟!他的心臟!!!
“噗通!”
一聲沉悶的、仿佛重物落入爛泥的響聲。青陽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完整的哀嚎、一句辯駁的話語、甚至一個細微的抽氣。他全身的力量——支撐挺拔軀乾的力量、維持那份遺世孤高傲氣的力量、甚至是抵抗內心驚恐的力量——在看清盒中之物的瞬間徹底被抽空!如同斷線的傀儡,雙膝如同被鐵錘砸碎的老朽枯木般驟然斷裂,整個身體失去了一切支撐,前傾著,直挺挺地、毫無緩衝地重重向前栽倒下去!
那張曾因慷慨激昂而扭曲的臉,此刻隻剩下灰敗與極致的恐懼凍結在那裡。寬大的額頭如同墜落的石塊,無可挽回地、沉悶地撞擊在冰冷堅硬、光滑如鏡的金磚地麵之上。
“咚!”
一聲渾濁、空洞、帶著骨裂回響的撞擊聲,宣告了一切的終結。
死寂,這一次是徹底的、令人靈魂顫抖的死寂,如同萬丈深淵之下的寒冰,沉甸甸地落下,將方才驚心動魄的一幕死死封存。每一個諸侯大臣的喉頭,都像被塞進了一塊滾燙巨大的、帶著血腥味的巨石,無法吞咽,無法呼吸。沒有任何人敢動一下,哪怕隻是轉動一下眼珠。仿佛誰動,誰就會立刻被那自盒中彌漫開、又籠罩了青陽屍體的濃重血腥和無邊絕望絞殺成齏粉。
無數道目光,驚懼到了極點,死死釘在那已然撲倒、如同被抽去所有生機、毫無一絲生氣的絳紫色背影上。視線又如同被火焰灼燒般,驚惶地瞥向那敞開的、如同地獄之口的黑木盒,隨即又像碰到了劇毒之物,猛地收回!冷汗,無聲無息地、大滴大滴地從鬢角滑落,洇濕額發,浸透內裡絲綢襯衣的後背衣衫,一股滲入骨髓的寒意順著脊椎瘋狂向上攀爬,直達每一根發梢。
最終,所有目光的終點,都牢牢凝固在禦座之上,那個如古老蠻荒山脈般沉默、巋然不動、又深不可測的身影之上。
禹王甚至沒有垂眸去看腳邊那具迅速冰冷的屍體,也沒有再看一眼那隻揭開了隱秘帷幕、染血的木盒。他隻是微微抬起眼皮,目光如同掠過萬古不化寒冰之巔的極地之光,帶著穿透靈魂的冷冽和沉甸甸的審視,緩緩地、一寸一寸地掃過匍匐在階下、每一個如同被凍僵的軀體。那目光不再是對輿圖上山川河流的規劃與審視,而是一種最深沉、最原始、也最鋒利的試探與裁決。仿佛在辨認每一張麵孔下潛藏的靈魂,審視他們內心是否同樣藏著一封染血的密函,一顆有待剜出、呈上評判的心臟。
殿角的銅漏依舊忠實履行著職責,細沙墜落的“沙沙”聲,成為這絕對死寂中唯一的、象征著時間流逝的鼓點。禹王的目光終於從最後一張慘白的臉上收回,重新落回案上那卷浩瀚無垠的《九州五服圖》。在那一刻,所有屏息凝神的諸侯心頭都驟然掠過一道明悟:所謂大夏王朝,所謂九州一統,便如同一個巨大無比而又縝密咬合的環鏈。那源源不斷自各方彙聚帝畿的貢品——無論金玉珠貝、穀物黍稷、異獸珍禽、兵甲帛布,乃至那象征臣服敬意的卑微姿態——便是這巨大沉重環鏈上,彼此之間用以確認存在、叩擊位置、證明忠誠、維係運轉的獨特聲響。
所謂“荒服”與“要服”的使者,被安置於宮城西南角隅那片被稱為“廣舍”的區域。這裡遠離正殿的恢弘與核心區域的光明璀璨,更像是龐大宮闕龐大身軀上一個刻意忽視的器官。牆體由巨大的條石與夯土壘成,異常厚重,如同堡壘。窗牖開得極小、極高,如同猛獸警惕窺探外界的眼孔。有限的方寸日光穿過高窗斜射進來,在青磚地麵上投下方格狀的光斑,大部分時間,廣舍深處都沉浸在半明半昧的幽暗之中,仿佛永無天光普照。院中栽種著數株極高大的棕褐色喬木,虯結的枝乾張牙舞爪地刺向天空,巨大厚實的葉片層層疊疊,貪婪地遮蔽著絕大部分的天空,即使正午時分,也隻有稀疏的、被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光點在地麵上勉強跳躍,如同困獸的碎片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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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經年飄蕩著一股複雜的氣息:潮濕泥壤與青苔陰生植物獨有的腥澀黴氣,夾雜著某種從未見過的異域草木燃燒後殘餘的刺鼻辛味,以及遠方那片無邊無際、終年蒸騰著熱霧瘴氣的巨大沼澤所彌散開來的,混合著腐爛水草與水生動植物屍體發酵的、甜膩而窒悶的氤氳水汽。
相較於甸服、侯服、綏服使者們所居住的雕梁畫棟、玉階明堂,這裡便是被陽光遺忘的陰翳之地。他們所帶來的貢禮,自然也無緣被奉上那座象征著權力巔峰的、恢弘大殿中央的金盤玉盞。僅由數名身著靛藍色粗布短衣、麵無表情的低階內侍,小心翼翼地捧持著,穿過一道偏僻狹窄、布滿暗沉青苔的側門,引入一隅臨時清理出來的、由未經雕琢的巨大黃麻石堆砌的石台之上,進行一個僅具象征意義的呈納儀式。
一名內侍長立於台側,聲音平板毫無波瀾,在廣舍特有的寂靜空曠中激起短暫的回響:“南海之濱,荒服百越諸族共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