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帝丘的夜色如同凝固的墨塊,沉甸甸地壓向荒涼的大地。北風號啕著在鋸齒般的城堞間穿梭,淒厲的聲響仿佛萬千被囚禁的怨靈在冰冷磚石的縫隙裡徒然掙紮、哭號。那風聲灌滿了每一條幽暗的箭道,在空蕩的垛口處打著尖利的呼哨,讓聽者心底發毛。
死去的並不僅僅是人,氣味也在宣告這場屠殺的慘烈。刺鼻的混合氣息早已滲透進城牆的每一寸肌理:濃烈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在寒氣裡凝滯,仿佛隨時會重新流淌;焚燒屍骸散出的焦糊惡臭,混雜著未曾清理的人畜糞便的腐壞氣息;還有凝結在冰冷牆角、如蠟油般的油脂膻味,像是殘羹剩炙在死亡中凍結。這氣味混合著無處不在的嚴寒,粘在人的鼻腔深處,揮之不去,令人窒息。
城西水關,一段早已被廢棄的舊護城河道如一條醜陋的傷疤,深深楔入厚重的城牆根基。昔日流淌活水的地方,如今隻剩下汙泥淤積成的堅硬黑殼,經年累月,散發著濃烈嗆人的酸腐氣息。那腐朽的味道是如此濃重,連呼嘯的北風都無法徹底吹散,成為夜色裡一塊汙濁的印記。曾經供流水穿過的狹小拱洞,被一排粗如小兒臂膊的黝黑鐵柵死死封住。鐵條在遠處崗哨上搖曳著的火把微光下,泛著油膩而令人心悸的烏光,如同猛獸陰森的獠牙。
幾乎與這肮臟、凍結的河床汙泥融為一體,一道單薄的、裹著破爛粗麻的暗影緊貼地麵蠕動。仿佛一隻被逼至絕境、在汙穢中求生的瘦弱老鼠,卑微到了塵埃裡,然而每一次細微的挪動卻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和決絕。
後緡!
隆起的腹部異常沉重,在冰冷如鐵的凍土汙泥上笨拙地拖行,每一次摩擦都帶來撕扯般的下墜感,幾乎要將她那纖細的身軀徹底壓垮。臉上厚厚的灶灰和乾涸變硬的黑泥,早已徹底掩蓋了她原本清麗的輪廓,隻有那雙眼睛,在厚重的汙垢下亮得驚人,如同暗夜裡將要燃儘的最後兩顆寒星。那裡麵燃燒著純粹的恐懼、玉石俱焚的決絕,以及一絲微弱得近乎虛無、卻又是她整個生命支撐的希望之光。
她那被汙泥凍得通紅的、顫抖的雙手,正以母獅護崽般的力道緊緊環抱著胸前。那裡是一個用破爛粗布裹了一層又一層的小小包袱,勒緊的繩子深深陷入布料之中。布包緊貼著她高隆的腹部,仿佛那是她僅存的世界,是她能抓住的、與過往與未來唯一的微弱聯係。
在她身後更深的、令人絕望的黑暗陰影裡,一個須發皆白、身形佝僂如煮熟的蝦子的殘廢老者正劇烈地顫抖著,如同風乾枯葉即將凋零。他僅存的渾濁右眼裡沒有絲毫生的光彩,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死意混雜著最後一股決死搏命的瘋狂火焰。他用那把豁口密布、布滿暗紅鏽跡的沉重鐵斧,死死抵在冰冷泥濘中一根鏽蝕得如同陳年爛鐵的柵欄底端。那枯柴般瘦骨嶙峋的手臂用儘吃奶的力氣,拚命向下壓去!
“哢嚓…嘎吱——嘎…”
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呻吟,在死寂中尖銳地響起。那根飽受鏽蝕的鐵條,在持續施加的巨大壓力下,如同瀕死野獸磨牙的聲音,極其緩慢,卻又無可挽回地向下彎折!再彎折!
“快…快…王妃…”老獄卒喉嚨裡仿佛堵滿了粗糙的鐵砂,聲音嘶啞含混,每一個字都伴隨著胸腔內如同老舊風箱徹底破裂般的劇烈抽吸聲響。猛地,幾聲渾濁粘稠、帶著暗紅血沫的汙物,被他嗆咳著噴濺在冰冷的鐵柵鏽跡斑斑的表麵。
後緡全身猛地一震!如同被無形的烙鐵狠狠燙了一下!求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所有疲憊和痛楚。她甚至不敢回望老獄卒那走向終點的身影,以快如閃電的動作,將那懷中比性命更貴重的包袱——包袱裡浸透了她亡夫夏後相最後熱血的衣甲碎片,以及銘刻著夏後部族最後秘密符文的陳舊羊皮卷軸——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塞進那道剛剛被撬開的、如同地獄入口般的狹窄豁口!豁口內壁滑膩潮濕,散發著汙水與腐爛物混合的、令人作嘔的甜腥穢氣!
緊接著,後緡那纖細的身軀,承載著異常沉重的孕腹,不顧一切地試圖向那個狹小的死亡豁口擠去!冰冷的鐵條被強行拗開的尖銳斷口參差不齊,瞬間就鉤住了她肮臟的粗麻外袍!
“呲啦——!”
一聲刺耳的撕裂聲,在寂靜無聲的深夜裡如同鬼嚎!
布料被硬生生撕開一道口子!帶著鐵鏽腥味的溫熱液體刹那間順著冰冷的鐵條斷口蜿蜒淌下,滴落在下方同樣冰冷的黑色汙泥中。後緡牙關緊咬,喉嚨深處爆出一聲被劇痛死死扼住、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如同被扼住咽喉的母獸!她身體爆發出生命中最後的全部力量,猛力向豁口外狠狠一掙!
身體終於帶著慣性滾落出去,重重砸在城牆外凍得發白、覆蓋著一層薄薄霜晶的荒草地中!冰冷的寒氣瞬間透骨而入,裹住她單薄的破衣和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膚。她蜷縮在無邊的黑暗裡,身體篩糠般地劇烈顫抖,拚命地、大口呼吸著冰冷刺骨卻帶來自由氣息的空氣。那雙充滿驚恐的眼睛卻不受控製地轉向身後城牆——那個還在蠕動著掙紮與痛苦的黑洞豁口。她的嘴唇顫抖著,無聲地囁嚅,心頭被更大的恐懼攫住:包袱呢?那個她拚死塞出去的包袱…還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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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獄卒渾濁的右眼最後艱難地朝那豁口方向瞥了一眼,那外麵翻滾著冰冷的夜氣。一絲微不可查的、近乎解脫的釋然,如同水麵的漣漪,剛剛擴散到他枯槁扭曲的麵容上——
“啪嗒…嗒…嗒嗒…”
沉重而極其規律的皮靴踏過潮濕石板地麵的聲音,由遠及近!那步伐穩定得沒有絲毫變化,如同精確丈量過死亡的標尺,帶著宣告終結的冷酷節奏,每一步都清晰砸在心上!踏進了水關幽深的拱門甬道。
靴聲戛然而止。就在水關幽暗拱洞的內側門沿處!
寒冷刺骨的夜風卷過洞口,將一股新鮮而濃烈的膻腥氣味送入老獄卒麻木的鼻腔——那是鐵器剛剛劈開溫熱血肉的獨特氣味,如同剛宰殺的熱氣騰騰的牲畜。
老獄卒身體裡最後殘餘的力量瞬間徹底消散。那把豁口鐵斧從他指骨僵硬的手中無聲滑落,直直墜入下方汙黑的淤泥裡,噗嗤一下便沒了蹤影。他甚至虛弱得無力將頭轉向那腳步聲的方向。咽喉深處,最後一次劇烈的翕動,吐出的並非詛咒,而是一聲細微到了塵埃裡的、如同深秋最後一片落葉在風中破碎的低語,一個凝結了整個生命重量的字:
“夏……”
一道冰冷的幽光——不像是金屬的反光,更像是凝固的夜色本身被煉成了鋒芒——毫無征兆地、帶著超越生死的精準,無聲無息地刺入老獄卒布滿褶皺和汙垢的脖頸側麵!
“噗。”
一聲微不可聞的、如同燒紅的鐵釺刺入凍硬蠟塊的沉悶聲響。沒有掙紮,沒有更多的慘叫。渾濁的老眼徹底失去了最後一絲活氣,空洞地映著拱頂的暗影,渾濁得如同兩粒蒙塵的朽石。
“王上所言非虛。”一個比此刻呼嘯的北風更加寒冷空洞的聲音低語,字字清晰,仿佛被無形的力量送入老獄卒滑向永恒深淵的耳中,“隻有死絕了的夏……方能換吾安枕。”
遼闊的苦草原如同一張巨大無邊的灰黃色毛氈鋪向天際。勁風永不停歇,卷著粗糲的沙粒和枯乾草梗的碎片,呼嘯著掠過低矮的丘坡,抽打在一切事物上,發出持續而尖利的呼嘯。灰黃的蒼穹沉甸甸地低壓下來,仿佛一塊巨大的濕氈子蓋住了整個大地。在視線渾濁的地平線儘頭,有仍部族低矮簡陋的土坯房舍依稀可辨,如同曠野上一塊塊卑微的泥塊凝結,零星地點綴著蒼茫大地的荒涼。
在這片天地相接、風聲肆虐的孤寂風口裡,一個瘦長的身影如同石雕般立著。厚重的舊羊皮襖裹在身上,硬實的皮料在經年累月的風沙打磨下油光發亮,上麵打著無數大小不一、深褐淺棕的補丁。皮襖內襯依稀可見幾塊早已褪成暗淡褐紅色的破舊布片,像是從某件華麗的袍服上倉促割下縫綴的,邊緣早已磨損抽絲,隻剩下最後一點頑固附著於其上的、幾乎被風乾磨儘的舊日印記。
少康!
十八歲的麵容上,每一道肌理的紋路都被風沙刻入了遠超年齡的沉鬱和滄桑。深陷的眼窩讓那雙眼睛顯得格外幽深暗淡,像兩口藏滿寒潭古墨的枯井,全然失去了少年該有的張揚,隻剩下日複一日被朔風撕扯、被嚴寒打磨出的粗糲棱角。皮膚是常年曝曬後沉澱的深赭色,嘴唇因長期乾冷而裂開幾道醒目的血口子。他手中緊握著一杆又長又韌的牧羊鞭,磨得油亮光滑、仿佛裹了一層深色琥珀的硬木手柄已深深嵌入掌心的紋理,成為他肢體無法割離的一部分。在他身後,是宛如一片沉靜的灰白雲朵般湧動的羊群,在徹骨的寒風裡簇擁著、細微地流動著,低頭啃咬著從石縫中生長出來的、堅硬帶刺的冰草。
他習慣性地微微眯起眼睛,銳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反複而警惕地向四野切割掃視。風沙太大,天地間一片迷茫的黃褐。然而,在那片熟悉的天際線上,一道突兀的黑灰色煙柱猛地刺入了他的眼簾。它筆直地升騰,如同巨蟒衝向低垂的灰黃天幕,在混沌的風沙背景裡顯得格外刺目和不祥。
心頭猛地一沉,像被無形的冰錐狠狠戳了一下。
風暴季又要來了,像往年一樣,無可避免地籠罩在牧人們的頭頂。按照有仍族古老的規矩,此時所有分散在苦草原各處、承擔著放牧重任的“卡瑪”們,都應收拾起氈包行囊,驅趕著各自管理的羊群、牛馬,前往草原腹地的風草甸子大聚集點。這是族群的存續之道。在那裡,威嚴的大牧首將清點彙集的人丁牲畜數目,衡量即將到來的風暴可能造成的損失,以便做出周密的應對;更要依據傳統和經驗,商討分配開春轉場後賴以生存的遼闊草場。往年這時節,苦草原早已不是此刻這般單調而肅殺的顏色。目光所及,應是一片流動沸騰的景象——雲朵般的羊群彙成白色的河流,緩慢而洶湧地向著同一個方向移動;沉悶的牛車吱呀作響,拉著牧人的家當和婦孺;牧人們帶著濃重口音、互相呼應的渾厚吆喝聲此起彼伏;孩童們奔跑著,好奇地穿梭在牲口群之間,脆亮的笑聲追逐著風傳出很遠……整個草原彌漫著牲畜散發的特殊膻味,混合著炊煙、酥油茶,以及人群聚集特有的生氣和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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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不同了。
空曠!徹骨的、令人不安的死寂!一種如墜冰窖般的寒意順著少康的脊骨迅速爬升。視線極力地伸展,穿透呼嘯的風沙迷障,隻能勉強捕捉到遙遠地平線儘頭兩三個移動的黑點。它們移動得極其緩慢而沉寂,如同一幅被凝固的蒼涼圖景,全然沒有往年那種由龐大牧群和人群彙成的、喧囂翻湧的生命洪流!隻有天穹上那道孤獨的、近乎筆直的黑煙柱,在如此空曠的背景裡,顯得異常突兀和……詭異!
不對勁!一股不祥的冷流瞬間竄遍全身。少康的右手無聲地收緊,粗糙冰涼的牧鞭木柄被死死攥住,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凸起發白,摩擦著手掌的厚繭。那是他在無數個警惕的落日與警覺的晨光中被磨礪出的直覺,冰冷黏膩如同毒蛇的信子,此刻猛然探出,狠狠攫住了他心臟!
他猛地回身,目光穿透身後白色羊群湧動的脊背,銳利如鷹隼鎖定獵物的視線,死死釘向草原西南方向——那片遠離部族聚居核心區、如同被遺忘的殘存墓碑般孤零零矗立在緩坡上的廢棄烽燧石台。歲月剝蝕的痕跡深深烙印在黢黑的岩石上,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那斷壁殘垣沉默地蹲踞著,像一頭疲倦不堪、正舔舐舊傷的石獸。石台一角的地麵上,還殘留著一方幾近腐朽、邊緣破爛的草席和半塌的土灶痕跡,如同時間的疤痕,無聲地訴說著某個被塵封的片段。
烽燧!
他猛地邁開腳步,幾乎是本能地朝著那廢棄石台狂奔起來!腳下的冰草和凍土在奔跑中發出硬脆的碎裂聲。他直撲向烽燧斷牆之下最幽深的角落,那裡是被厚厚的亂草與石屑虛掩著的地方,看似毫不起眼。他屈膝跪倒在冰冷粗糙、布滿沙礫的岩石地麵上,手指因心頭的不祥預感而微微顫抖,帶著近乎瘋狂的急迫,迅速撥開那些枯黃的、早已失去水分的乾草莖,又奮力挪開幾塊刻意疊壓其上的冰冷碎石——
石塊還在!但位置……被移動過了!雖然極其細微,不過半指寬的微小偏移,而且重新堆疊時顯然費心做了複原和掩飾的功夫,試圖抹去一切被觸碰的痕跡……然而,在那冰冷的石壁縫隙邊緣,殘留著的幾道嶄新、鋒利得令人刺目的白色淺刮痕,卻如同燒紅的鐵針,帶著灼人的惡毒氣息,狠狠地紮進了少康的瞳孔!
轟!
一股仿佛瞬間凍結了骨髓的極致冰寒,從尾椎骨瘋狂地向上炸開!直衝頭頂百會!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似乎全數凝固!耳邊驟然響起沉悶的擂鼓聲,那是他自己頸側和太陽穴處血管在恐懼驅動下瘋狂搏動的聲音!方才呼嘯在耳畔的風聲、近處羊群偶爾的咩叫,刹那間變得遙遠而模糊,如同隔著厚重的障壁從另一個死寂的世界傳來!一個冰冷而確定的名字如同雷霆,帶著死亡的氣息在他腦海和五臟六腑中轟然炸響:
寒浞的爪牙!
終於……踏足了這片苦草原!它們悄無聲息地、帶著致命的氣息,精準地摸到了他曾視為安全暗堡的秘密所在!
那雙深陷的眼窩中瞬間爆發出一種近乎實質的駭人精光,穿透眼前的石壁,越過草原連綿的低矮坡地,如同兩道燃燒著焦灼烈焰的箭矢,死死地釘向視野儘頭——那片在風沙中若隱若現、低矮如同黃土堆疊的輪廓!
有仍!部落深處!那間簡陋而溫暖的土屋!
娘!阿娘還在那裡!
一股撕心裂肺的寒意與熾烈急迫交織的狂潮瞬間淹沒了他!沒有任何思考的餘地,身體的反應超越了意識!他像一隻被狩獵的狼群逼至絕境的羚羊,從冰冷的岩石地麵猛地彈身而起,全身的肌肉筋骨爆發出驚人力道,向著部族的方向瘋狂衝刺而去!腳下的凍土被踏出沉悶空洞的回響!耳邊風聲淒厲地尖嘯著,灌滿了他喘息的口鼻,深入肺腑,如同無數冰冷的手指在撕扯他的氣管!每一步狂奔都在壓縮與死亡的距離,每一口吸入的寒風都帶著絕望的警兆。
有仍部族酋長大帳內,爐火燒得極旺。乾燥的牛糞餅在灶膛中爆出劈啪細響,一種混合著泥土和草灰的特殊焦糊氣味,濃重地與鐵鍋裡翻滾的酥油茶醇烈香氣糾纏在一起,彌漫了整個溫暖卻不無壓抑的空間。厚厚的氈毯鋪在地上,隔絕了部分從凍硬土地下滲出的寒意。
年邁的部族大酋長鬲戎盤膝坐在最厚實的那張羊毛坐毯中央,枯柴般的手緊緊抓著那隻鑲了一圈暗淡銀邊的粗糙木碗。碗裡盛著滾燙的濃釅酥油茶,熱氣氤氳蒸騰,模糊了他溝壑縱橫的臉上那如同鉛雲般沉凝憂慮的臉色。每一次看向碗內的倒影,都映出他那雙失神顫抖的老眼。帳內圍坐的幾個心腹長老,此刻同樣是麵色灰敗如土,沉重得如同壓著無形巨石。他們眼神閃爍,不時地在痛苦沉默的酋長與坐在下首位置、如同石雕般的婦人之間倉促而複雜地逡巡片刻,又迅速避開,充滿了難以決斷的恐懼與掙紮。
後緡,或者說王女姒緡——這名字在部族中早已屬於禁忌的塵封往昔——獨坐在火爐光照邊緣一張稍顯低矮的氈墊上。她的背脊挺得異常僵直,如同荒漠中孤零零的一根被風霜劈歪了身軀卻依舊固執不肯倒伏的枯樹。歲月和苦難仿佛在她身上流淌了數倍於常人的時間,將她曾經為王妃的優雅華美儘數剝蝕,隻剩下一副枯槁如風中殘燭的軀殼。她裹在有仍族老婦最常見的褪色深褐麻布衣裙中,一頭稀疏灰白的頭發被一頂半舊的靛藍頭巾仔細包裹著,隻有鬢角處刻意扯出幾縷淩亂的霜白發絲。一雙曾因絕望而黯淡多年的眼睛,此刻卻燃燒著令人心驚的兩簇幽暗火光——那並非希望之光,更像某種瀕臨極限的回光返照,一種病態的執念支撐起的最後瘋狂。她的手枯瘦如爪,痙攣般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指節捏得咯咯作響,仿佛要將那顆被命運反複碾軋的心掏出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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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酋長鬲戎喉嚨深處再次艱難地發出低沉而艱難的聲音時,她猛地抬起了頭!那雙深陷的眼窩裡燃燒的火焰瞬間暴漲,幾乎要灼穿彌漫帳幕的煙氣與焦慮!
“再等等……隻一日!鬲戎!看在騰格裡天神的份上……看在……看在昔日部曲跟隨相王的苦勞上!”她的聲音嘶啞尖銳得像即將斷裂的弓弦,每一個字都磨礪著聽者的耳膜。她掙紮著向前傾身,枯槁的手按在身前冰冷的岩石地麵上,試圖撐起自己衰老的軀體,乾癟開裂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就一日!隻要熬過一日!我的少康……我的孩子!他一定……一定能在風暴徹底封路前帶著他的羊群趕回來的!風草甸子……我們祖祖輩輩的大聚,部族的規矩,卡瑪的職責……他不能不來啊……”她的話語顛三倒四,破碎混亂如風中落葉,但唯一清晰的,是那如同瀕死母親最後一絲氣息般的瘋狂乞求,用儘了她最後一點尊嚴。
“規矩?!”下首左側,一個身形魁梧如岩石、肌膚在常年勞作風吹下變成古銅色、滿麵濃密虯髯幾乎掩蓋了嘴唇的壯碩長老石峎終於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淤塞的恐懼與爆發出的怒意。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身前矮幾上!咚的一聲巨響,震得幾隻盛著半溫茶水的木碗在顛簸中潑濺出渾濁的液體!“規矩這東西能抵擋寒狗的彎刀嗎?!能抵擋得住‘黑鐵騎’那踏碎草地的馬蹄聲嗎?!”他布滿血絲的銅鈴大眼怒瞪著,裡麵燃燒著對未知毀滅的本能驚懼,粗壯的指頭指向帳門外風聲厲嘯的昏暗方向,“寒浞的爪牙!那群連骨頭都帶著陰氣的惡狼!他們的鼻子已經嗅過來了!就在昨天!連烽燧崗哨外麵老桑吉家圈起來過冬的頭羊位置都被人抹掉了看守的痕跡!那是隻有寒人才乾得出的毒辣手段!他們要的不是羊,是他們說的那個‘餘孽’!他們要的是把我們整個部族踩成粉末來祭刀!我們耗不起一日!一個時辰……一刻都耗不起了!王女——!”他嘶聲吼出那個早已被曆史塵封的稱謂,聲音因激動和恐懼而扭曲變形,“您還要我們等到什麼時候?!等到‘黑鐵騎’把整個苦草原圈進他們的包圍圈嗎?!”
“石峎說得對!”另一個精瘦矮小、眼神卻格外銳利如鷹隼的長老咬牙附和,聲音低卻清晰,每一個字都釘在緊繃的空氣裡,“那寒狗要的隻有血!隻要少康公子的血!我們拿什麼去擋那寒地的殺神?用什麼去擋鋪天蓋地的鐵蹄?擋不住的!再等下去……整個有仍都會因我們猶疑不決而斷送!趁天還沒大亮……趁……趁那些煞星布下的羅網還沒收緊……請王女……請小公子……立刻就走!哪怕……”他布滿刀刻般皺紋的臉上肌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壓低的聲音帶著一種飲鴆止渴般的慘烈,“哪怕把這身惹眼的皮囊……換到一具‘古爾朵’身上,”——那是苦草原部族間對寒冬裡凍斃於風雪道旁的無名流浪者隱晦的代稱——“也要立刻!一刻不停地!趁著風沙掩護送出這片死地!”
“阿嬸!”鬲戎酋長蒼老的聲音劇烈地顫抖起來,那雙渾濁泛黃的老眼裡終於壓抑不住,渾濁的淚水沿著臉上刀劈斧鑿般的深刻法令紋簌簌滾落,浸濕了灰白的胡須,“阿嬸……我的好孩子……部族……真的……不能再……”他痛苦地閉上眼,不敢再看後緡眼中那兩簇灼得他五臟六腑都在抽搐痛楚的火光。這曾追隨夏後相王轉戰南北的老軍士猛地扭過頭,用儘胸腔裡最後一絲氣力,朝著厚氈帳門的方向發出一聲撕扯般的、悲愴得幾近崩潰的呼喊:“阿魯達——!備馬!把族裡最快的馬牽出來!套那輛拉草的破勒勒車!走!立刻從野狐穀的老路走!把……把他們……”
呼——!
那扇原本緊閉用以抵禦寒風的厚重門氈,猛地被一股狂暴的力量從外麵瞬間撕開!
凜冽的北風夾雜著冰冷刺骨的雪粒子,如同掙脫束縛的千萬惡鬼般咆哮著灌入帳篷!狂風激蕩,吹得中央火塘的爐火劇烈地搖擺跳躍,橙紅色的火苗被壓得幾乎熄滅,帳內光影瘋狂明滅閃爍!那個被呼喚名字的、本該值守的年輕守門武士阿魯達的身影幾乎是打著滾、裹著一身寒氣撲跌進來,狼狽地摔在大帳冰冷的泥土地上。皮袍上沾滿了外麵的泥土和雪屑。他抬起頭,年輕的臉龐因為極致的恐懼而扭曲變形,隻露出一雙被絕望填滿的眼睛,聲音帶著哭腔的顫栗,撕裂了帳篷裡短暫的絕望死寂:
“寒!寒地的狼煙!在……在東麵!黑水河古渡那邊!點起來了!…赤色…血…血旗煙!”每一個字都如同冰雹砸落。
帳內瞬間如同被投入了九幽深淵的玄冰寒窟!死寂!連呼嘯灌入的風聲在這一刻都仿佛凝固!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死死壓在每個人的口鼻之上!後緡枯槁的身體猛地向前一栽,像一個被無形巨力抽空了靈魂的稻草人!那雙苦苦燃燒著最後一點執念火光的眼睛,如風中殘燭,無聲無息、沒有絲毫掙紮地驟然熄滅!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比帳外苦寒更徹底的、空洞虛無的白。她維持著那半跪半坐掙紮的姿態,整個身體凝固,靈魂仿佛已先一步出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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鬲戎酋長布滿皺紋的身軀劇烈地搖晃了一下,那個原本被他雙手死死捧在懷裡、依靠其溫度汲取最後一點可憐的鎮靜力量的粗糙木碗從他脫力的指尖滑落……
“哐當——!”
木碗重重砸在厚實的羊毛坐毯邊緣,沉悶的聲響在大帳的死寂中格外突兀刺耳。半碗滾燙的、色澤濃鬱的酥油茶潑灑而出,褐黃色的茶湯迅速浸濕了一片深色的毛氈,濃鬱的酥油香氣和乾糞餅燃燒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在這片絕望的死寂中彌漫開來,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命運的辛辣諷刺意味。幾個長老臉上最後一絲殘存的血色如同被猛力抽乾,瞬間褪得乾乾淨淨,如同瞬間被抽走了脊梁骨和魂魄般,癱軟在各自的氈墊上,隻剩下嘴唇在無意識地翕動,發出意義不明的破碎音節。
“晚了…徹底…徹底晚了…”那名叫石峎的虯髯長老嘴唇如瀕死的魚般翕動,反複咀嚼著這四個字,魁梧的身軀似乎都佝僂下去,眼神渙散空洞,仿佛被無形的重錘敲碎了顱骨,掏走了所有鮮活的東西。
“噠噠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