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穀外的風是活的。
它們成千上萬,裹挾著西伯利亞冰原深處帶來的死亡吐息,呼嘯著卷過無垠的雪原,發出餓狼噬骨般的嗚咽。那風不是吹,是刮,是銼,用億萬粒堅硬銳利的冰晶當作砂紙,一遍遍打磨著裸露在天地間的一切。少康的臉早已失去知覺,像一塊粗糙的凍石。眼瞼每一次細微的眨動都如同磨砂,粘稠冰涼的液體——是淚還是凍傷潰爛的血水——剛滲出便被風刀舔舐乾淨,隻在睫毛上留下細微透明的冰殼。連呼吸都成了酷刑,每一次吸氣,冰冷乾燥的空氣裹著冰碴直刺咽喉肺管,刮擦得他整個胸腔都火燒火燎地劇痛。
那匹有仍部老馬,曾是陪伴主人穿越白山黑水的忠誠夥伴,如今主人已成為野狐穀亂石灘上一具覆滿新雪的僵直屍體。這牲畜在少康身旁噴出最後一口帶著血沫的熱氣後,也徹底放棄了掙紮。沉重的頭顱砸進雪窩,渾濁黯淡的大眼直勾勾地映著灰鉛似的天穹,迅速蒙上一層死亡的冰翳。少康趴在尚有微溫的馬腹旁,僅存的那點熱量如同風中之燭。肩窩處那個觸目驚心的窟窿,早已被極寒凝固成了一個黑紫色的猙獰冰洞,寒澆留下的狼牙鐵箭大半截斷在攀爬冰坎時,隻留下深深楔入骨肉深處的冰冷箭頭。每一次移動,甚至隻是呼吸帶來的微弱震顫,都像是有一隻冰冷無形的手握住那箭頭,凶狠地在他的骨縫裡攪動、磨銼,將凝住的皮肉重新撕扯開。
意識在劇痛和嚴寒的夾擊中浮沉。他趴在那裡,臉深陷在雪裡,冰冷刺骨。記憶的碎片如同沉船最後的殘骸,在一片刺目的慘白中翻滾上浮:野狐穀隘口崩塌的巨響,巨石裹挾著積雪轟隆砸下,生生截斷生路的煙塵彌漫。娘親後緡枯槁焦黃的臉在最後的火光中猛地推向他,撕裂的尖叫“活下去——!”還灼燙在耳際。緊接著是撕裂皮肉的劇痛,冰冷的鐵穿透血肉嵌入骨頭,視線猛地天旋地轉,後腦勺重重砸進積雪……而這一切發生時,那個肮臟的影子——椒,裹在腥臭油膩的羊皮襖裡,就躲在一塊崩落的巨大臥牛石後,一雙閃爍著野獸般殘忍快意的眼珠子,死死釘在他和娘倒下的地方,嘴角甚至咧開一個無聲的、血淋淋的微笑。寒澆得意的狂笑從高處傳來:“餘孽!焚了那賤婦!”烈焰吞噬身軀最後的灼熱似乎還留在脊椎深處……
猛地一個激靈,少康從瀕死的麻木和血色的回憶中掙紮驚醒!冷汗瞬間滲出又被凍結,帶來針刺般的痛楚。不能!絕不能凍死在這裡!像一截被隨意丟棄的枯木朽株!牙關死死咬住下唇內側的嫩肉,尖銳的痛感和口中彌漫開的鐵鏽味強行驅散了盤踞腦海的陰魂。他用還能動彈的右肘狠狠砸向旁邊的雪窩,劇痛傳遞到左邊肩膀,又是一陣鑽心剜骨的折磨,也榨出了最後一絲力氣。他蠕動著,如同一條被打斷了脊骨的蛇,手肘膝蓋並用,在深及大腿根部的積雪裡向前一寸一寸地挪移。身後留下長長的、蜿蜒斷續的深痕,像一個巨大而醜陋的傷口刻在白茫茫的死域上。皮襖早已磨爛,每一次摩擦都將腿上的皮肉刮開新的血口,血跡在潔白的雪地上延伸,隨即被無情的大雪覆蓋。
方向早已模糊。他隻知道,大澤“不鹹”在南方。越過那片傳說中凍死人骨頭的死水冰麵,才是有虞氏的土地。那也許是唯一的活路。
不知爬行了多久,意識幾近枯竭。時間在極致的痛苦和寒冷裡失去了刻度。腳下的觸感突然變得不再堅硬。不再是凍得生鐵般的雪殼,而是某種綿軟、冰冷、帶著腐朽和淤泥氣息的觸感,每一次按壓都微微下陷,發出細微沉滯的“噗嗤”聲響。枯黃倒伏的蘆葦杆如同無數折斷的冰冷刺槍,橫七豎八地刺紮著他的手臂、胸腹。空氣變得更加陰濕沉凝,一種植物腐爛、凍水淤泥和某種古老深水特有的腥甜混雜在一起的、窒息般的味道灌滿鼻腔。他知道,邊緣到了,這是“不鹹”的觸須。
他再也爬不動了。沉重的身體耗儘最後一絲挪動的力氣,倒在一叢半埋在冰雪中、巨大粗壯的枯朽蒲草根下。那盤根錯節的黑色根須拱出地麵,形成一個小小的、可供蜷縮的淺窩。他用儘最後的清醒,死死攥著胸口那一點點被體溫暖熱的硬物。意識如同斷線的紙鳶,被呼嘯的風吹向黑暗的深淵。寒冷比任何毒藥都更能侵蝕人的意誌,將求生的欲念一點點凍結、抽離。
就在他即將徹底墜入永恒的冰封夢魘時……一絲極其細微的暖風,如同沉睡母體最溫柔的吐息,帶著微甜的、水澤深處特有的腐敗草葉發酵後的奇異腥氣,輕輕地、執著地,拂過他被血痂和冰淩覆蓋的耳朵輪廓和臉頰。
風?
不是死亡的冰冷銳利?
少康渾身過電般猛地一震!沉重的眼皮如同被無形的繩索強拉開!那幾乎凍得粘連的眼球,在混沌的灰暗視野裡瘋狂轉動!風!確實有風!一絲帶著不同尋常暖意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頑強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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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南方向!
仿佛一劑狂暴的岩漿猛地注入幾乎冰封的血管!少康喉嚨裡發出一聲野獸瀕死反噬般的、嗬嗬作響的低哮!幾乎被凍僵的手指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撕開早已被血和寒冰粘合在一起的破皮襖最內層!一個貼著心口溫熱跳動的、巴掌大的粗糙小皮囊被扯了出來!那皮囊被血塊和凍透的粘液死死封住口子。他用裂開流血的指尖瘋狂地摳挖!指甲翻卷剝脫的劇痛如同微弱燭火,瞬間被胸膛裡那驟然爆炸的求生烈焰吞噬!
封口終於摳開!手指如同抽搐的鷹爪,探入皮囊深處,死死抓住了裡麵唯一的東西——那件從他懂事起就在娘懷裡、溫潤如舊物的東西——半片殘破不堪、焦黑卷邊的羊皮碎片!
碎片比尋常羊皮更厚、更韌,帶著陳年的暗褐和浸潤過多重人體油脂後深沉的光澤,邊緣如同被烈焰啃噬過般參差不齊。上麵刻滿了古老扭曲、非夏非商的線刻符號,仿佛狂舞的蛇、奔湧的水、扭曲的火糾纏在一起,早已模糊暗淡。碎片右下角,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烙印徽記如同蟄伏的凶獸——虯曲的龍蛇盤繞奔騰的流水,流水又被內裡的火焰紋路點燃、燒灼,形成一種極度詭秘、充滿原始衝擊力的圖騰!
就是它!
後緡在帝丘城陷前夜,趁著混亂,借著牢獄柵欄的暗影,將一個銅錢塞進那個沉默的老獄卒手裡,最後塞到他手心的就是這塊焦皮!娘被寒軍拖拽著遠去時,那撕裂肝腸的、浸透血淚的嘶喊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姚虞公……信物……活下去!為夏室……”
那最後的話語如同火把點燃了骨髓深處殘存的神髓!少康發出無聲的咆哮,牙齒深深嵌入早已凍裂結痂的舌尖!一股新鮮滾燙的血混合著粘稠的唾沫嗆進喉管!他猛地將臉埋進蒲草根旁混合著腐泥臟汙的冰屑裡!用舌尖混著血的鹹腥“墨汁”,在撕咬下來的肩上那片破碎硬皮內部,用全部的意誌、全部的恨、全部的祈望,歪歪扭扭、瘋狂地刻摹著那個記憶深處的印記——水與火交織,龍蛇盤繞其間的詭秘圖騰!
劇烈的動作幾乎耗儘了他。完成這最後儀式的刹那,他像一座被斬斷根基的冰雕,重重地砸回蒲草根的淺窩裡。他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將這鮮血塗抹的皮料高高綁縛在身旁那叢最高聳、半埋在冰雪中的枯死蒲草最頂端的一束硬杆上!那血汙的皮料在呼號的寒風中獵獵翻飛,像一個垂死者絕望的旌旗,在無邊的死寂白野中招搖,微弱得可笑,又堅韌得令人心悸!
最後的力量徹底枯竭。身體蜷縮得如同冷硬的石塊,臉深深陷入冰冷刺骨的雪泥深處。高燒如同地獄的火龍在他血肉臟腑間流竄衝撞,嚴寒則化身為無數冰錐不斷貫穿他的骨骼神經。冰與火的酷刑中,他墜入無邊的混沌黑暗。唯有緊攥著娘遺物羊皮碎片的那隻手,指關節白得像冰冷的骨頭,僵死般不曾鬆動分毫。
……
模糊地,在那濃稠的黑暗深處,有另一種聲音頑強地穿透進來。不同於風的呼嘯,更低沉、規律、穩定。是腳掌踩踏在深厚積雪上的嘎吱聲……夾雜著某種……短促、興奮、帶著生氣的嗚咽?
“嗷嗚——嗷嗚——”
是狗!馴化的獵犬!
少康的眼皮如同被千斤巨石壓著,卻又有一股來自地獄邊緣的求生意誌在瘋狂拉扯!用儘三生七世的力氣,他猛地掀開了眼皮!
刺眼!鋪天蓋地的火把光芒如同無數灼燙的針,狠狠紮入早已適應黑暗的瞳孔!視野瞬間失焦,隻剩下大片大片旋轉跳躍、令人暈眩的白熾光斑!在刺目的炫光與淚水交融的模糊邊緣,影影綽綽是一群高大健碩的人影!輪廓裹在厚實的、沾滿雪粉的臟汙皮袍裡,頭上戴著各種皮毛縫製的怪誕帽子,像傳說中冰原上的山鬼精怪!他們正圍聚在他綁縛血皮的那叢蒲草四周!幾條健壯的、體型巨大的長毛獵犬正圍著蒲草根興奮地刨抓著積雪,發出低沉歡快的吠叫!它們顯然最先嗅到了他的氣味!
活的!人!活的!
“呼嗬!這兒!草窩裡有東西!是個喘氣的!”一個年輕、洪亮、帶著獵手發現奇珍異獸般新奇和亢奮的聲音陡然炸響!穿透了耳中的嗡鳴,如同驚雷落在瀕死的心湖!
嘈雜沉重、沾滿雪泥的皮靴迅速靠近!粗重的呼吸帶出的白氣噴在臉上!幾張被北地酷烈寒風打磨得粗糙通紅、帶著原始野性力量的臉孔遮蔽了火光,湊近他模糊的視野。好奇、探詢、毫不掩飾的打量著。其中一張臉棱角分明,濃眉大眼間是尚未完全脫去桀驁之氣的年輕與勃勃生機,正是虞淵。
“謔!真是個大活人?還沒凍成冰坨?!”虞淵瞪大了眼,半是驚奇半是調侃地喊出聲,“肩上還插著這麼大個玩意兒?寒澆的鐵箭?這都沒死透?!”他的聲音在凜冽空氣中帶出團團白霧,手粗魯地指向少康肩上那如同死亡標記的傷口。
“像個有仍那邊逃過來的難民,那邊都被寒澆禍害成鬼蜮了……”旁邊一個年長些、麵容更顯沉穩肅穆的男子低聲道,他是虞仲。眉頭緊鎖,目光銳利地掃過少康襤褸結冰的皮襖、蜷縮的姿態,最終落在那隻始終緊握在胸口、痙攣般不肯鬆開的手上。“綁在‘水母草’杆子上的玩意兒是什麼東西?”他指的是那血跡斑斑、畫著詭異符號的皮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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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仲的目光僅僅在那被少康死死攥住、卻仍從拳縫裡露出一點焦黑邊緣的羊皮殘片上掃過。他臉上的古井無波瞬間被打破!一絲難以形容的驚愕和極度複雜的審視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深邃的眼眸底部激起劇烈的漣漪!他像是看見了絕不該存在於世的禁忌之物!但他強壓下了那份驚瀾,臉上沒有任何誇張的表情,隻是那岩石般的沉凝瞬間變得比千年凍土還要堅冷。
沒有言語。虞仲猛地解開自己裹在厚皮袍外的、油光鋥亮堅韌保暖的整張黑熊皮坎肩!帶著粗獷體溫和獵人體息的熊皮如同一張厚實的毯子,沉重而溫暖地蓋在少康幾乎凍僵的身軀上!“帶走。”他的聲音如同冰原深處凍結了萬年的岩石,堅硬、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目光落在少康那隻緊握著羊皮殘片的手上,語氣加重了幾分,“小心彆弄死了。他身上那塊老皮……誰也不許碰!直接用熊皮卷著,抬回去!給姚公看!”他的視線掠過虞淵和後麵幾個精壯的年輕獵手,那命令的分量如同磐石落下。
少康的身體在那驟然降臨的溫暖與不容抗拒的拖拽中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旋即徹底墜入厚重的、充滿草藥辛辣與溫暖死氣的黑暗混沌。意識最後的碎片,是那隻緊握著娘唯一遺物羊皮碎片的手,似乎被一隻粗糙、溫熱、帶著強大力量的大手,極其謹慎地、包裹住。沒有搶奪,隻是確認般地包裹,如同觸碰一件極易碎裂的古器。
極致的溫暖有時比寒冷更讓人窒息。
意識從厚重的、充滿草藥苦澀和濃烈死亡氣息的泥沼中艱難上浮。耳邊不再有野狐穀外朔風刮骨的恐怖嘯叫,也沒有“不鹹”邊緣刺骨的冰水浸透骨頭的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沉厚、無處不在、幾乎要滲入骨髓深處的暖意。伴隨著低沉而規律的嗡鳴,像是大地沉穩的呼吸。
少康沉重地掀開眼簾。長時間的昏迷和高燒讓他看出去的景象蒙著一層毛玻璃般的模糊與晃動。淡黃色。
視線終於凝聚。
巨大的……鹿皮?拚接而成的穹頂?淡黃色的光?
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厚實無比、溫暖乾燥的黑色熊皮上。身下傳來堅實大地所無法比擬的鬆軟與舒適。一股柔和純淨的熱力從下方緩慢而穩定地蒸騰上來,熨帖著早已凍僵麻木的身體。微微側過頭,一座巨大的火塘占據了他的視野焦點。沒有尋常篝火劈啪爆裂的火星和焦煙味道,隻有一種純淨的、灼熱赤紅發亮的“炭”,鑲嵌在一整塊巨大、暗紅、表麵呈現出熔岩冷凝般奇異紋路的特殊“泥土”中,無聲地持續燃燒著,散發出均勻、厚實、純淨如母體般包容的熱浪——這便是那低沉嗡鳴的來源。那暗紅色的“泥土”如同活物的皮膚,將那暴烈的火焰收束得如此溫和。這便是“赤壤”,有虞氏賴以在不鹹澤畔生息繁衍、抵禦酷寒的生命之源。
肩膀傳來一陣陣深刻入骨的鈍痛,像是埋藏了一塊燃燒的炭火。傷口處已被厚厚一層墨綠色、散發著刺鼻辛辣與奇異清涼混合氣味的藥泥覆蓋,緊緊地壓迫著皮肉筋骨。高燒如同退潮的黑水,正緩慢地從大腦深處退去,留下針紮般的刺痛和劫後餘生的虛脫空白。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牽動胸腹,帶著濃濃草藥味和冰原深處血腥味的空氣重新灌入肺腑。
就在他嘗試著轉動沉重的脖頸,想要看清這奇特的居所時,兩道目光如同實質的絲線,無聲無息地纏繞而來。
視線倏地捕捉到右側。
一張極其簡單、沒有任何雕飾的原木墩子上,坐著一個少女。
她很安靜,如同融入了角落的陰影。穿著一身純粹到極致的黑色粗麻衣褲,乾淨,沒有任何滾邊與裝飾,仿佛一片獨立於溫暖之外的夜色。長發被一根磨得光滑溫潤的、略帶弧度的鹿骨長簪一絲不苟地挽在腦後,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一截線條優美、如同霜雪塑成的細白脖頸。五官不算絕色傾城,卻有一種初雪覆蓋山岩般的冷冽與純粹,眉如寒煙輕描,唇色淡似初櫻。最令人無法忽視的是她的眼睛。深邃、平靜、無波無瀾,像兩口萬載冰封的幽潭,反射著巨大火塘裡跳躍燃燒的赤紅炭光,那火焰在裡麵跳躍、燃燒,卻無法照亮潭底的沉寂,也無法在那片純粹的黑裡掀起絲毫漣漪。
她看著少康,沒有任何躲閃或好奇,平靜得如同石室內一塊亙古不變的石頭,在審視另一塊新運來的、形態特彆的石頭。
少康的喉嚨如同乾涸的沙漠,每一次吞咽都帶起撕裂般的痛楚。他用儘全力試圖擠出一點嘶啞的聲音。
“醒了?”一個截然不同、帶著蓬勃力量感的嗓音從厚重鹿皮門簾的方向傳來,如同投入寂靜湖麵的石頭。
門簾一掀。一道高大的身影帶著室外的寒氣大步流星走了進來。靛青色的厚實麻布獵裝勾勒出年輕而充滿爆發力的肩背線條,外麵隨意套著一件極為華貴的銀灰色貂裘坎肩,毛尖在暖爐的光芒下流轉著水波般的柔光。濃黑如墨染的劍眉下,一雙亮得灼人的眼睛帶著天生的飛揚神采,嘴角習慣性地上揚,露出一種混合著爽朗與鋒利的神情。正是虞淵,那個在冰原上發現他並喊出第一聲的年輕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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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呀!硬氣的家夥!”虞淵幾步走到少康躺著的熊皮旁,毫不客氣地盤腿坐下,俯視著熊皮上虛弱蒼白的臉,聲音洪亮得在穹頂下回蕩,“骨頭可真夠瓷實!老巫都差點給你灌‘骨灰水’指一種強效但極其痛苦的解毒驅寒藥湯)送你最後一程了!嘿,姚家神熊皮暖不暖?這赤壤炭,可是咱有虞部的命根子!”
虞薇依舊端坐在木墩上,黑曜石般的眸子隻是極其細微地從虞淵那張年輕張揚的臉上掃過,便又落回少康身上,仿佛弟弟的出現不過是掀起一絲微不足道的微風。
“淵!”一個厚重溫和、帶著無形威儀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所有人的視線都下意識地轉向入口。
姚虞公的身影出現在門簾處。他並不如虞淵那樣高大魁偉,中等身材甚至有些敦實,包裹在一件洗得發白、邊緣磨損嚴重的深灰色野牛皮裘裡,卻自然流露出山嶽般不可撼動的沉穩力量感。灰白的須發梳理得極其整齊,顯出主人一絲不苟的威嚴。刀刻斧鑿般的臉廓線條剛硬,然而那雙眼睛卻異常沉靜深邃,蘊含著廣袤包容與曆經滄桑沉澱下的智慧,帶著一種溫潤又不失犀利的古老氣度。
他的身後,緊跟著一個十三四歲模樣的少女,是虞芮。她穿著靛藍色滾鹿皮邊的鮮豔小襖,如同一隻靈巧的百靈鳥,好奇地睜大了一雙清澈如小鹿般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著熊皮上陌生的傷者。她手裡捧著一個尺許見方的扁圓托盤,質地黝黑沉黯,竟是罕見的上古黑玉!托盤裡,墊著一小塊同樣純淨的黑玉板。那片讓少康在絕望中生出希冀的羊皮殘符,此刻就靜靜地躺在那冰涼的玉板上,邊緣焦黑卷曲,如同曆經劫難的心臟,上麵那個指甲蓋大小、虯結著龍蛇水火之力的詭秘徽記在玉與火的映照下,透出令人心悸的古老和神秘。
姚虞公的腳步沉穩地落定在火塘旁。他沒有急於開口,目光如同擁有自主生命一般,首先落在黑玉盤中的羊皮殘符上。深邃的眼神在那扭曲的刻痕、尤其是那個微小的徽記上停留了足有數息之長!時間仿佛凝滯,空氣中隻有赤壤炭無聲燃燒帶來的低沉嗡鳴。火光在他古井無波的眼底跳躍,但細看之下,他那瞳孔深處卻仿佛掀起了驚濤駭浪,瞬間凍結成冰海之下千年沉默的悲愴。那目光穿越了羊皮上的焦痕,仿佛看到了遙遠的過去、無法言說的傷痛、沉重如山嶽的承諾……最終,這一切都被一種更加堅毅沉厚的意誌壓下,隻剩一片深邃無波。他緩緩抬起眼,目光投向厚厚熊皮裡掙紮著支撐起半個身軀的少康。
少康此刻的狀態極其狼狽。肩膀的劇痛和虛弱帶來強烈的眩暈,每一次用力都牽動全身,額上滲出細密的冷汗。他強撐著身體,半臥半坐,背脊卻挺得筆直如槍,像一根寧折不彎的斷矛。蒼白的臉上沒有絲毫祈求之色,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窩中,眼神如同打磨鋒利的寒鐵碎片,冰冷沉寂,又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後孤狼般的銳利與警惕,迎向姚虞公那雙仿佛能洞察人心的深沉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