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真真切切地如血。
那濃稠得化不開的赭紅,肆意潑灑在九苑城千瘡百孔的黃土城牆上。牆麵上龜裂的紋路深如刀刻,在斜陽的舔舐下,裂口邊緣閃爍著乾涸內臟般的暗沉光澤。高溫蒸騰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息——剛被曬乾的揚塵乾燥刺鼻,混合著城牆縫隙深處滲出的、不知何年堆積的腐朽穢物氣味,以及無處不在的濃重血腥。這幾種氣息交纏、發酵,形成一種專屬於戰後地獄的、令人作嘔又窒息的腥膻氣浪,沉沉地籠罩著城下的曠野和更遠處的王師行轅。
夏王姒不降,雄踞於轅門之下巨大的赤漆木椅中。
這張象征王權的坐具,平日裡紋理光潤如脂,此刻卻像一頭吸飽了血與熱的巨獸。不降身上那件赤葛編織的重甲,在酷烈一日的灼燒下,早已不再是護具,而成了烙刑的鐵衣。赤葛吸飽了滾燙的日光,沉甸甸地熨帖在他每一寸皮膚之上,灼燙感直透骨髓。汗水無數次滲出又被甲衣貪婪吸乾,留下鹽霜凝結的斑駁痕跡,貼在背上,如同無數細密的火石在摩擦。他眉頭緊鎖,並非因這酷熱不適,而是將所有的精神,凝聚在鋪陳於眼前的、那份巨大的、硝煙尚存的羊皮城圖上。
他的指骨粗大,因常年握持兵刃而布滿繭疤,此刻正死死地摁在地圖中央那個被一枚赤銅短釺釘穿的黑點上——九苑。
那枚短釺紅得妖異,細密的銅綠紋路如同乾涸的血痕,尖端深深沒入代表了九苑城的標識裡,如同釘入一個活物的心臟。
指腹緩慢而沉重地敲擊著身側冰涼光滑的青銅扶手。每一次觸碰,那冰冷的金屬觸感都像投入一片深潭的頑石。
“陶俑匠……有辛拓?”他的聲音從胸腔深處發出,帶著久居高位積累下來的沉凝力量,沒有任何波動,卻像冰冷的巨石投入一潭沉寂了數百年的死水,激不起絲毫漣漪,隻有寒意深重地沉下去,沉下去。
聲音在大帳有限的空曠裡碰撞。隻有他赤葛甲片在微小調整坐姿時,發出細微、乾燥、仿佛陳年枯骨在砂紙上摩擦的刮擦聲。
大帳角落,巨大的青銅炭盆無言矗立。盆中炭火明滅,不時爆開一兩聲極輕微的“嗶剝”脆響。火光跳躍,將懸在帳壁獸皮上的一柄青銅耒扭曲的影子拉長又壓扁,怪異地投映在帳幕上。那耒齒厚重而鋒利,尖端和齒槽中凝結著一層又一層暗赭色的、幾乎發黑的粘稠物質——那是無數場盛大的血祭犧牲所遺留的血垢,是無數次被拖動、碾過戰場屍山帶上的塵土與脂膏,是更深重不可言說的鏽蝕,如同凝結的殘魂。一股濃烈到足以點燃空氣的鐵腥氣、腐血氣和焦土氣息,從它沉默的形體中彌漫開來,無聲無息地填充著帳內每一個角落,與王座上壓下的威壓交織纏繞。
一片凝固、黏稠的死寂中,行轅門口深重的陰影裡,一個匍匐在地的身影猛地一顫。
那是一個麵皮焦黃枯槁的精瘦漢子,身形佝僂,幾乎要將自己揉入腳下灼熱的塵埃。額頭緊貼滾燙的土地,燙意穿透皮膚,刺痛神經,卻絲毫不敢挪動一分。
“回……回稟王上,”他的聲音像被砂紙打磨過,破碎而嘶啞,每一次氣息的吞吐都帶著瀕死般的喘息,“正是……賤民有辛拓。原……原是有莘氏庶民,世代……世代燒陶為生……平日做些瓦罐……祭器……替祖祠守祠匠人修補些物件……日子……日子倒也……還算……過得去……”聲音到最後,細若蚊蚋,帶著難以置信的惶恐。
“過得去?”
一聲冷峭刺耳的嗤笑,如同冰錐劃破繃緊的弦。
侍立王座一側的將軍姒應,身形如標槍般挺直,一身鑲嵌青銅片的皮甲在炭火光線下反射著幽暗的光澤。他向前跨出一步,腰間的青銅劍鞘隨之撞上皮甲裙擺上的銅護片,發出“磕”的一聲輕響,清冷而突兀。
“過得去敢反?”姒應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不加掩飾的輕蔑與暴怒,眼角的銳利精芒如同淬毒的匕首,刺向地上那團顫抖的焦黃身影,“一個下賤陶工,竟敢用那糊弄鬼神的破爛手藝,汙我大夏王師的兵甲?!誰給他的狗膽?!用他那捏泥巴的臟手,築下這滔天罪業?!”
“將軍息怒!將軍息怒啊!”焦黃漢子渾身劇顫,像深秋枝頭最後一片枯葉,在無形的罡風中瀕臨碎滅。帳外的聲音透過厚布簾隱隱傳來:是傷重待斃士兵斷續的、如同被捏住了喉嚨的哀嚎,皮鞭撕裂空氣的沉悶“嗚啪”聲,以及抽打在黥麵刑徒皮肉上發出的獨特悶響。這一切聲響都如同重錘,敲打在他本已脆弱不堪的心弦上。他上下牙關不受控製地相撞,發出密集而可怖的“咯咯”聲。
“不……不敢怪……不敢怪陶匠……都怪……都怪監工大人他……他……”漢子混亂地組織著語言,巨大的恐懼扼住了他的咽喉,“前……前些日子……城東北角的祖祠……內龕牆基年久失修……裂開老大的縫……監工大人嚴令……嚴令趕在祖祭前修補……工期……實在太短了!實在是短得沒了天理啊!有辛拓他……他是族裡選出來專司祭祀器物的匠頭,祖祠的事比天大!他……他不敢誤了祭神的大事……才……才……”他語無倫次,額頭用力地撞擊著地麵,“砰砰砰”的悶響如同絕望的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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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姒不降終於吐出一個字,眼簾依舊低垂,目光仿佛凝固在城圖上那一點赤銅釘死的黑斑。指尖的敲擊停止了,整個手臂擱在扶手上,像一截沉寂的古鐵。那巨大的壓迫感,讓帳內的空氣瞬間又沉降了幾分。
焦黃漢子渾身一軟,如同被抽去了脊椎:“他……他用新燒出一批剛脫模的陶俑……就是那些祖祠神道兩側立著的、給祖宗扛儀仗的小陶人……個頭不小,裡頭本來就是空的啊……”他仿佛豁出去了,語速急促而混亂,“來不及挖深打地基填石夯土……工期催命啊!他就……他就想法子……用了城裡熬牲口刮下來沒人要的廢油渣……和燒祭剩下的羊羔、牛犢的碎骨爛筋……再混上打穀場揚剩下的爛穀草梗……揉吧揉吧……糊牆!把那些掏空的陶俑背後破口的地方糊死……再用猛火……烤硬表麵……看起來……結實得很!摸上去梆硬啊!王上!小人當時摸過!那堵牆是在祖祠最裡頭的內龕下麵!暗角落!誰能想到……誰能想到叛賊瘋了心,會把那邊角旮旯也包進城牆根腳?誰……誰又能料到……這該死的戰事……偏偏打到那裡……把祖祠打成了戰場啊……”
漢子說到最後,隻剩下反複磕頭和泣不成聲的嗚咽。
死寂。
炭火的劈啪聲被無限放大。
空氣中彌漫著比屍骸堆更令人作嘔的氣息——那不是血腥,而是深藏的腐敗被猛然揭開的、混雜著油脂經年發餿變質的膩臭和骨頭燒糊烤焦的惡苦氣。
突然!
一道沉重的風聲。
一塊冰冷、堅硬、帶著尖銳棱角的物件,帶著呼嘯,狠狠砸在焦黃漢子臉頰旁不到一寸的地上!
“噗”的一聲悶響,濺起的灰黃色塵土帶著日曬的滾燙氣息,猛地撲進他張大的鼻孔,嗆得他鼻涕眼淚瞬間失控湧出。驚恐如毒蛇般噬咬他的心臟,他本能地側頭看去,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
那是一塊棱角扭曲的陶片。
青黑色,邊緣殘留著未曾燒透而焦糊蜷縮的油脂渣滓。幾根細短的、被高溫碳化得漆黑的細骨渣混合其中。一股濃鬱到令人幾欲昏厥的、混合了陳年廢油哈喇味、骨頭焦炭苦臭味以及一種不知名粘膩甜腥的邪惡氣味,從那小小的殘骸上洶湧地鑽進他的鼻腔深處!
窒息!仿佛被無形的爛油骨腐物堵塞了氣管!
帳內的空氣徹底凝固,沉重如萬鈞玄鐵。炭火的每一次細微爆裂,都像炸雷在死寂中滾過。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姒不降擱在青銅扶手上的手,緩緩抬起。
指根虯結的關節處,因過度的力量而繃緊,顯出泛著青白的骨節輪廓,如同冰冷的白玉嵌入古銅色的血肉。
寂靜持續了片刻,仿佛在醞釀一場即將撕裂天穹的雷霆。
“寡人……”
低沉的聲音,仿佛從地底裂縫中傳來。一開始極低,像磨刀石在砂礫上滾動。
“五年!”
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淬火的鐵條被猛然折斷,尖利刺耳地刺破行轅壓抑沉重的悶熱!
“五年心血!耗費國帑糧科堆山填海!萬甲精銳之性命!日日夜夜,頂著滾油沸鑊!頂著碎石火雨!用弟兄們的血肉,一寸寸啃食這九苑的城基!”
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分量和撕裂般的痛楚,如同無形的重拳,狠狠鑿向地上那幾乎蜷縮成一團的焦黃身影,更是鑿向每一個帳內將士的心口。
姒不降猛地站起!
赤葛重甲發出沉重不堪的、如同無數青銅鱗片相互碾壓的摩擦聲!
“竟是為了攻打一麵……用糊牆的爛油骨渣子!用糊弄死鬼的玩意兒!堆砌出來的……泥殼子?!!”
最後幾個字,已非人聲!那是一種混合了荒謬絕倫的震怒、極致的羞辱與瘋狂殺意的嘶嚎!尾音撕裂在空氣裡,帶著毀滅一切的尖嘯,狠狠撞入每個人的耳膜!
趴在地上的焦黃漢子隻覺得一股無形的、冰冷刺骨、裹挾著濃烈鐵鏽血腥氣息的颶風,從高高在上的王座轟然壓下,幾乎將他整個身軀壓入滾燙的地獄泥沙!
“姒應!”姒不降的目光如兩道燒紅的鐵錐,穿透帳內彌漫的腐臭焦糊氣,釘在身側大將的身上。
“末將在!”姒應猛地單膝跪下,甲胄鏗鏘,右拳捶胸,頭顱高昂,眼神如寒潭凍徹,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傳令!”姒不降的聲音,降到了冰點,每一個字都像剛從寒冰深淵裡撈出的青銅矛尖,淬著絕對零度的殺意,“明——日?不!即——刻——!”他猛地揮手,指向東北方向,“引通九曲河!決堤——!”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城圖上那個被銅釺釘死的黑點,嘴角勾起一絲冰冷到無一絲人氣的弧度:
“給寡人用水,把這該死的九苑城,連同它那爛泥糊的‘牆’……從裡到外!給寡人徹底灌成爛泥坑!灌成一灘稀糊!!”
他深吸了一口那渾濁腐臭的空氣,一字一頓,斬釘截鐵:
“寡人要親眼看著!親眼看著這些爛骨頭、廢油渣、爛草梗糊成的泥殼子!給寡人……徹底泡透!泡爛!泡塌!泡成一攤連屎尿都不如的爛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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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命——!!!”姒應的吼聲帶著決絕的回響,震得帳幕微微顫抖。他霍然起身,轉身便向帳外撲去,帶起的風聲卷動炭火,投下的光影如魍魎狂舞。
“嗚——嗚——嗚——”
蒼勁、沉重、如同瀕死巨獸吐出的最後一口氣息,三聲綿長而淒涼的牛角號,猛然撕裂了黎明前最後的黑暗,在九苑城東北方向那片被戰火燒得隻剩殘梗、焦黑龜裂的平野上沉沉回蕩。那聲音帶著一種原始的、幾乎要凍結血液的力量,壓過遠處尚未平息的零星殺伐聲,撞入每一個蜷縮在城牆斷壁陰影中的活人心臟裡。宛如一頭沉睡地底的遠古凶獸,在血腥的刺激下緩緩睜開了渾濁的巨瞳,發出一聲宣告毀滅的鼾鳴。
幾乎是號角響起的刹那,無數黧黑的身影,從臨時搭建的簡陋獸皮帳篷、從壕溝邊的土壘後、從馬糞堆積的濕泥坑裡,掙紮著爬起。
他們是數千赤著上身的黥麵刑徒。精瘦的身軀在寒冷的晨風中篩糠般顫抖,嶙峋的肋骨根根凸起,皮膚曬得黧黑,緊貼在骨頭上,如同裹了一層焦枯的樹皮。所有人的額頭上,都被烙鐵燙下了猙獰扭曲的“叛”字墨痕。那是比奴隸更卑賤的印記,是通往地獄的單程符牌。此刻,他們在皮鞭爆裂空氣發出的尖銳“嗚啪!嗚啪!”聲中,如同被驅趕的蟻群、被牧羊犬撕咬的羊群,跌跌撞撞地湧動起來。
這裡沒有精良的工具,甚至缺乏挖掘泥土的木器。粗糙的巨大石錘,骨刃磨損出豁口的獸骨鏟,一端削尖的粗大樹樁,乃至他們自己枯瘦嶙峋的肩膊、布滿血口和厚繭的雙手、甚至頭顱——都成了撕開這片染滿血淚土地的原始工具。
“用力——!給老子砸開!砸開它!”監工嘶啞的咆哮在初起的、帶著血腥寒意的晨風中顯得那樣聲嘶力竭,卻又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被更大的人聲、工具撞擊聲所吞沒。粗糲的、沾滿鹽霜和昨夜汗水凝固物的皮鞭,在空中炸出刺耳的爆鳴,下一秒,如同毒蛇的信子,狠狠舔在一個因饑餓和疲憊而動作稍慢的刑徒裸露的脊背上。
“啪!”一聲脆響!
一道暗紅色的血痕瞬間炸開皮肉,細小的血珠飛濺而出,隨即被更猛烈揚起的、混雜著乾涸血跡的灰黃塵土覆蓋、粘結,如同在腐爛的傷口上撒了一把灰。
“噗通!”“噗啦——!”
沉重的撞擊聲、撕裂聲此起彼伏。乾涸了不知多少個春秋的護城河舊床,龜裂的硬泥板結如石板。此刻在狂暴的人力和簡陋工具的無情鑿擊下,發出痛苦不堪的呻吟。碎裂的土塊、細小的石子、僵死的草根和蟲豸的甲殼飛濺開來。一條猙獰巨大、深不見底的溝壑,正被極其粗暴地強行掘開、拓寬、加深。就像一隻粗糙、肮臟、散發著惡臭的巨手,毫無憐憫地撕開了大地焦黑的皮膚,露出底下猩紅、濕軟的肌肉,形成一道醜陋無比、向著九苑城牆根蔓延而去的傷口。汗臭,塵土腥氣,鐵鏽般的血腥氣,以及泥土深處被強行翻攪出來的、混雜著陳腐水草、淤積數年的枯枝敗葉、早已化成泥漿的動物遺骸所共同發酵出的強烈濕腥腐臭氣味,在冰冷空氣裡激烈地碰撞、蒸騰,最終形成一片渾濁粘稠、令人胸腔憋悶欲死的灰黃色霧靄,沉沉地壓在所有佝僂著脊背、如同行屍走肉般勞作的刑徒身上。
更遠處的視野儘頭,渾濁湍急的九曲河水,在無數簡陋木排、土袋、石塊壘起的一道巨大卻粗糙得搖搖欲墜的木閘之後,隱隱傳來沉悶的咆哮。那水聲隔著堤岸傳來,渾濁的水流在臨時構築的堤壩後不安分地翻滾、湧動,如同囚禁在簡陋牢籠中無數暴躁的泥漿巨獸,正等著那最後一絲阻攔被徹底撕裂。
洪流的序曲已然奏響,而城牆之下,無數渺小的生命正挖掘著自身提前的墓穴。
有辛拓枯瘦如柴的身體,被裹挾在這片洶湧翻滾的、布滿黧黑脊背與烙印額頭的肮臟人潮中。
每一次,他高高掄起手中那把笨重的、骨刃幾乎磨平的大腿骨磨製的骨鏟,使出全身吃奶的力氣狠狠砸向腳下的凍土時,都感覺自己的雙臂、肩關節乃至整條枯朽的脊椎,發出清晰而絕望的“嘎吱”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寸寸裂開,化作一攤碎骨。背部的皮肉早已麻木,鞭痕如同刻在石頭上的花紋,結痂、掉落、再結痂,最終堆積成一片片凹凸不平的褐色肉痂。冰涼的汗水如同小溪,滑過他臉上被鹽堿灼燒出的深深裂口,流進眼角的縫隙,刺得他那隻僅存能勉強視物的渾濁老眼一陣陣鑽心的劇痛。
然而,這些微不足道的、不斷累積的痛楚,絲毫壓製不住胸腔裡那顆被烈火和仇恨焚燒了整整五年的心臟!那顆心臟此刻正在乾癟的肋骨下瘋狂跳動,咚咚作響,每一次搏動都帶著撕裂般的劇痛,幾乎要衝破他那層枯朽皮囊的束縛!
他渾濁得如同蒙著一層黃翳的眼球深處,不見任何光芒,隻有一片死寂的、比最深的礦井還要幽暗的火焰在無聲而熾烈地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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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整整五年!
那些陶俑……那些他親手製出、掏空內腔、填滿廢油渣和碎骨爛筋、再用爛草泥糊緊背後開口的祖祠陶俑!它們本該在陰冷潮濕、無人問津的祖祠內牆角落,默默腐朽、化為塵泥!
誰知……那些有莘族的瘋子!那些寧願舉族皆滅也不願屈膝的瘋子!竟在夏軍兵鋒的驅趕下,放棄了外城,瘋狂地把內城能利用的一切都包裹起來!連那供奉著曆代先祖骸骨牌位、平日裡隻有鼠蟲才會鑽的內龕牆基,都被他們臨時砌進了城牆根腳!
五年!整整五年的血肉磨坊!戰火如同最野蠻的地犁,一遍遍翻攪著九苑城的每一寸土地!誰能想到,這萬千甲士的性命、那堆積如山的屍體、那填平的護城河……竟是為了轟擊一塊被他有辛拓用糊弄鬼神的爛油骨糊糊糊出來的牆基?!
這荒謬的現實,如同最惡毒的詛咒,成了他心口最致命、卻也最瘋狂的動力源泉!
他的目光,穿透了眼前攢動的、如同蛆蟲般蠕動的人頭,穿透了彌漫如毒霧的塵煙,死死地、如同淬煉了千年的釘子,釘在遠方一處緩坡之上。
那裡,矗立著整個夏軍大營最龐大、最威嚴的中心行轅。
行轅的頂部,覆蓋著厚厚一層猩紅如血的巨大幕布。一麵巨大的、繡著玄鳥紋的五纛大旗,在熹微泛青的晨光中招展開來!刺目!猙獰!如同吸飽了九苑百萬生靈的精血,在空氣中獵獵招搖,發出無聲的狂嘯!那猩紅的光芒,像是一根燒紅的鐵釺,狠狠捅入有辛拓那布滿血絲和絕望的眼中!
五年血恨!
不是滾燙的岩漿,而是冰冷刺骨、粘稠腥滑、浸透了屍骸朽骨氣息的毒液,日夜衝刷著他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
眼前景象驟然切換:熊熊燃燒的九苑民居,女兒阿囡小小的身體,穿著他親手縫製的小花襖,被一匹夏軍鐵甲馬狂飆而過的鐵蹄無情地碾過!他甚至清晰地“看到”——不,是靈魂深處每一次劇痛都會重現——那小小的頭顱像一個被踩裂的、灌滿了紅色豆子的布口袋,溫熱的血漿混著慘白的腦漿和碎裂的頭骨,高高地、絕望地濺起!濺在他當時呆立窗前的臉上,帶著難以置信的溫度,和一股濃烈的、鐵鏽般的腥甜……五年來,這攤溫熱的血漿和女兒的骨肉殘骸,如同永不愈合的烙印,深深熔鑄在他每一寸枯骨之中,日夜焚燒!那是一幅刻在生命核心的、帶著腥氣的咒符!
“嗚——!!!”
一聲短促、尖銳得如同厲鬼刮擦骨頭的骨哨聲,猝然撕裂了工地上震耳欲聾的嘈雜!
死寂!
所有的聲響,所有的動作,仿佛瞬間被凍結!隻剩下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的聲音!
那是引渠即將掘通的信號!最後也是最關鍵的阻隔即將被轟開!
“閃開——!!!”監工們扯著變調破音的嗓子,發出了混合著狂喜與深入骨髓恐懼的吼叫!那聲音乾澀扭曲,如同破舊的風箱!
堵塞九曲河河道的巨大木閘口處,碗口粗的、浸透了河水變得無比沉重的濕麻繩,如同不堪重負的腐筋,“嘣!嘣嘣!”幾聲沉悶至極卻清晰可辨的爆響,接連繃斷!
幾根需要數人才能合抱的巨木支撐架,瞬間發出令人牙齒發酸的刺耳呻吟!
哢嚓!轟隆——!!!
天地失色!仿佛地脈深處沉睡的巨魔被驟然驚醒,發出了狂暴的咆哮!
積蓄了太久的、渾濁粘稠如同黃泥湯的九曲河水,找到了它傾瀉一切的巨大缺口!恐怖的轟鳴聲瞬間吞沒了平原上所有其他的聲響!泥黃色的洪流裹挾著水底的朽木枯根、腐敗的水草團、不知名動物的殘骸,彙成一道高達數丈的粘稠泥浪巨牆,帶著一股摧枯拉朽、毀滅一切的凶煞之氣,如同掙脫了禁錮的遠古泥龍,瘋狂地、貪婪地、帶著滔天的怨毒與歡愉,衝入剛剛被刑徒們用血肉掘開的巨大引水溝渠!
濁浪排空!天地之間,隻剩下這泥黃暴龍的瘋狂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