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砥石銘_華夏英雄譜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61章 砥石銘(1 / 2)

洪水退去的第二年,大野澤畔彌漫著一種腐爛與新芽混雜的氣息,一種撕裂後艱難彌合的痛楚。被浸泡得發黑的巨大浮木,如同巨獸沉沒的骨骼,半沉在渾濁滯澀的水窪裡,厚厚一層肮臟滑膩的綠藻覆在其上,像蓋了一層裹屍布。遠處那片曾經肥沃豐饒的衝積平原,如今隻剩下望不到邊際的板結淤泥,龜裂開的口子深不見底,如同古老神隻乾枯百孔的胸腹,每一道裂痕都在烈日的炙烤下蒸騰出絕望的腥氣。幸存的族人像被遺忘的螻蟻,蜷縮在黃土高崗上簡陋的窩棚裡。這些窩棚由被洪水摧殘得扭曲變形、如同垂死者手臂般的枯樹枝胡亂交叉著搭起骨架,上麵覆著勉強遮雨的腐爛茅草和汙泥板結、散發出濃烈黴味的破舊葦席。饑餓,這隻無處不在的無形蛆蟲,早已鑽入了每一副枯槁的軀殼深處,發出細微而永恒的噬咬聲,榨取著最後一點點活力。

火光,微弱地跳動在契粗糲的手掌邊緣投下的陰影裡。那不是聖壇上純淨燃燒的長明火種,僅僅是窩棚深處角落裡幾根勉強從洪水魔爪下撈出、濕透後又煎熬著烘乾殘存水汽的朽木殘枝,在苟延殘喘地燃燒。微弱的光暈被濃重的、如同實質的嗆人煙霧所包裹、切割、扭曲,映照著他側臉上深刻的溝壑。疲憊如同沉重的石刻麵具覆蓋著他的臉龐,然而那雙深陷眼窩中的眸子,卻依舊沉靜、堅硬,如同大澤深處曆經千年衝刷也不肯移動分毫的山岩基座。他盤膝坐在冰涼的泥地上,地麵的濕氣透過薄薄的獸皮沁入骨髓。腳下是尚未完全乾透的泥濘,被反複踩踏出的坑窪裡積著渾濁的泥水。他的左手如同鐵鉗,死死按著一截從澤畔最深淤泥裡費力挖出的黝黑浮木——那是龍蛇般肆虐浩劫的洪水留下的殘骸,木紋糾結盤繞,扭曲變形,活脫脫如同無數溺水枯骨臨死前絕望掙紮的印記。右手則緊握著一柄沉重的石鑿,鑿刃邊緣在無數次撞擊與磨損下早已崩裂不堪,僅存的一絲鋒銳,是支撐著它繼續存在的唯一理由。他弓著背,脊椎凸起如同山脈起伏的雛形,整個人如同被強行壓緊到極限的勁弓,石鑿冰冷的尖端死死抵住黝黑木身那最堅硬的一塊凸起。每一次肩胛骨因發力而發生的、微不可察的震動,都像是這張弓弦被崩扯到極點時發出的無聲哀鳴。

哚!

沉重、鈍然的敲擊!堅硬的石鑿尖凶狠地楔入黑木深處!腐朽的木屑飛濺起來,帶著那股仿佛滲入骨髓的陳腐水腥氣,久久彌漫在低矮的窩棚裡。契的麵龐在明滅不定的火光映照下,泥塑般沒有絲毫表情。汗水,如同澤畔悄然滲出的渾濁泉水,沿著他兩鬢深如刀刻的溝壑滑落,無聲地砸在身下粗糙的木頭上,留下一點深色的、迅速被吸乾的濕痕。他全身的每一絲力量,都彙聚、擰緊在那虯結的臂膀上,灌注進每一次抬起再狠狠砸落的錘擊之中!那哚、哚、哚的聲響,單調又固執,在死寂的廢墟上艱難地鑿刻著。每一鑿,都像要把無形的絕望鑿開一道縫隙;每一鑿,都像是在向那無聲的天幕發出沉悶的質問;每一鑿,都像是在這洪水之後萬籟俱寂的死亡廢墟之上,一點點,一寸寸,用疼痛和血汗,硬生生鑿刻出那條通往生命、通往秩序、通往活下去的渺茫路徑!刻骨之痛——左臂上那一陣陣錐心的撕裂感,是洪水裹挾著他撞向巨石時留下的永久印記,每一次肌肉的繃緊、骨骼的傳導,都牽扯起一陣陣劇烈的、足以讓常人昏厥的劇痛——但他恍若未覺。隻有從那緊咬的牙關深處,從喉間壓抑不住地溢出的一聲聲粗重喘息,如同負傷的孤狼在月夜下對著冰冷月亮發出的低沉、痛楚而決絕的咆哮,才透露出這非人的忍耐與堅持。

“契師……”角落裡,一個半大的少年奴隸阿魯,身體因長期的饑餓佝僂得厲害,胸腹幾乎要貼到冰冷的膝蓋上,脖頸卻被一種強烈的、近乎於求生的渴望驅使著,頑強地向上伸直。他那雙黑亮得如同淬煉過星光的眼珠,死死黏在契那雙布滿老繭、青筋暴突如同盤踞老樹根般的右手,和那柄如同手臂最堅硬延伸的石鑿上。那單調重複的哚、哚鑿刻聲,在死寂的窩棚裡,在隻有火舌舔舐濕木時偶爾爆發的、短暫的劈啪聲作為背景音的空間裡,竟硬生生地鑿穿沉悶,流淌出一股奇異的、逐漸清晰的、如同大地深處傳來新生心音的律動。少年乾裂的嘴唇翕動了好幾次,才艱難地擠出微弱的聲響,沙啞得像砂紙摩擦過鏽蝕的陶片:“您……您刻的……是啥?”那聲音帶著長久沉默後的艱澀,仿佛第一次開口說話的生疏。

契並沒有立刻回答。他沉靜如山嶽的目光,甚至都沒有從手中的木與鑿上移開一絲一毫。右手沉穩地下壓、撬動。又一道深、直、邊緣帶著新裂木茬的槽痕,在飽經磨難的黝黑木身上凜然顯現!如同撕開混沌的、開天辟地的第一刀!窩棚破敗的縫隙裡,風如同窺探者悄然潛入,撲向那點羸弱的火源。火塘中微弱的火焰猛地向下一伏,掙紮著幾乎熄滅,光影隨之在低矮的空間裡劇烈晃動、扭曲,四壁仿佛都在搖曳。契借著這突然降臨又瞬息萬變的搖曳火光,動作沒有絲毫的遲滯或慌亂,手臂的軌跡依舊沉穩、精確。直到那一道深刻的槽痕末端被穩穩鑿定,一滴滾落的汗珠恰好彙聚在鑿點上,砸出一朵微小的水花,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悠遠,如同地下深河於千鈞巨石縫隙間流淌激蕩的低吼:“刻‘活’下去的路。”他頓了頓,那頓點如同磐石嵌入大地,石鑿尖端在那道深槽末端穩穩頓住,落下的汗水正好彙聚在鑿點上,“刻認得這路……記下路標……傳出去的法子。”每一個字都像有重量,砸在這片浸透著死寂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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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的老漁叟岩,正佝僂著腰,用一枚邊緣被反複磨礪得圓鈍發白的骨針,費力地修補著一張巨大的葦席。這張曾經鋪滿整個澤麵、捕撈過無數鮮魚帶來溫飽的席子,如今已是千瘡百孔,如同被蛀空的枯葉。每一次引針穿過密實而又濕滑堅韌的葦條,枯樹皮般皺縮的手背皮膚都被堅硬的葦皮反複切割、刺破,滲出細小的、幾乎瞬間就被寒風凝固的血珠。聽到契低沉的聲音,他布滿溝壑、飽經風霜的老臉皮難以察覺地抖了一下,渾濁得如同蒙塵水珠的眼球在窩棚裡彌漫的、濃稠得化不開的渾濁煙氣裡艱難地轉動,最終落在那截粗黑浮木上被契用石鑿開辟出的、越來越清晰縱橫交錯的深刻痕路上。他喉結如同困在泥塘裡的魚鰓,困難地上下蠕動了好幾下,才擠出一聲帶著喘息和沙礫摩擦感的回應:“……刻……記路……好……好過……瞎子走夜路……”他低下頭,繼續與頑固的葦席和鈍澀的骨針搏鬥,每一次拉扯都伴隨著手臂細微的顫抖,那聲音幾乎被針線摩擦葦條的低吟徹底淹沒。

多年風霜在契臉上刻下的溝壑,如同乾涸河床般深沉。就在某個依舊彌漫著苦澀水腥氣的黃昏,蹄印與車輪的深轍碾過板結龜裂的汙泥地,碾碎了窩棚中沉滯的空氣。

“虞舜召契。”傳令的甲士穿著漿洗發硬、帶著濃重堿味如同裹屍布般的粗麻衣袍,筆挺地站在泥濘不堪、滿是巨大浮木殘骸的土路上。他的聲音洪亮有力,刻意地拔高,企圖穿透這澤畔彌漫不散的、腐爛與新芽混雜的氣息,因而顯得異常突兀,如同金屬的刮擦撞擊著沉默的荒原。

他身後,是幾輛由巨大木質輪車組成的隊伍,正發出笨拙刺耳的吱呀呻吟,碾過大片裂開如龜殼般的泥沼地,留下深陷的車轍。巨大的木輪邊緣沾滿厚厚的、如同血液乾涸後的黑泥,笨重的車板上堆疊著幾捆用堅韌草繩緊緊捆紮的沉甸甸之物。那上麵是紋路清晰、胎壁厚實的紅陶筒瓦,在蒼白的、毫無暖意的日光下泛著冷硬的啞光,是某種嶄新秩序的冰冷注腳。甲士銳利的目光快速掃過窩棚區殘破的景象,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視線最終投向了那截歪歪斜斜的茅棚門口,全然無視了車板上那些象征著權力根基的嶄新紅陶瓦,仿佛那不過是最尋常、不值一提的路邊石子。

“司徒?”契站在簡陋得僅由幾根巨大浮木勉強支撐起的門棚下,身上裹著那件浸透了水腥與汗漬鹽霜、早已分辨不出本色、硬邦邦如同乾涸泥塊般的舊皮袍。寒風裹挾著野澤獨有的濕冷水汽,毫無阻隔地穿門而過,如同冰錐鑽入骨髓深處。他口中重複著這個古老而沉重的詞彙——“掌教化?”三個字在唇齒間咀嚼,重若千鈞。他灰蒙蒙的眼瞳,如同蒙塵千年、早已失卻靈韻的古老玉璧,沒有立即投向傳令者,而是越過對方筆挺如標槍的肩甲,投向遠方的澤畔灘地。那裡,幾副漁舟朽敗的骸骨歪斜地半埋在泥中,渾濁的水窪深處,隻有零星幾點掙紮著冒頭的細嫩草尖,呈現出一種營養不良的、病態的慘綠。他的目光掠過高崗上一排排低矮的窩棚,一張張鑲嵌在枯槁臉龐上的眼睛茫然地望向這裡,又迅速地驚惶躲閃開去,如同風中脆弱飄搖、隨時會被無情掐滅的點點野火。“刻痕深鑿於巨木的紋理之上,每一道都嵌入曆史的骨血。”這無聲的意念在他心中震蕩。

“司徒契!”甲士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儀式感,在空曠簡陋、四壁透風的棚屋狹小空間裡回蕩,試圖強行蓋過穿堂呼嘯的寒風嗚咽和遠處死水沉滯的嗚咽。“此為司徒符信!”他側開身體,露出身後車板上那幾捆在幽暗門棚陰影下依舊輪廓硬朗、透出清晰幾何紋理的暗紅色陶瓦。暗紅的陶土,在窩棚昏暗混沌的光線裡,反射不出暖意,隻呈現出一種凝固了的、乾涸血跡般的色澤。

契的目光,終於緩緩地移動了。他掠過那些代表著權力與秩序、厚重規整如同枷鎖般的瓦片。那抹暗紅,刺入眼簾,像凝結了無數舊日的血淚。他的視線最終,如同沉重的石磨,落回了窩棚最深處、那堆跳躍著微弱火光的角落旁。那截尚未刻完的黝黑巨木,如同黑暗深處蟄伏的巨獸,靜靜橫陳。木身之上,縱橫交錯的深槽,初具雛形,如同大洪水在這片土地撕裂開的最原始傷口,而此刻,在這些傷痕之上,新的、更深的刻痕正在緩慢而堅定地生長、彌合,孕育著某種磐石般的、不可摧折的力量,一種沉默的、自內而生的秩序宣言。他沒有伸手,哪怕是最輕微的動作示意去迎接那象征著虞舜王權威柄的陶瓦。他隻是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那動作幅度小得幾乎無法從塵埃中分辨,卻帶著萬鈞巨石自山頂緩緩滾落般的凝重。那刻痕深鑿於巨木,每一道都嵌入曆史的骨血,無聲勝有聲。

……

通往虞舜議事石庭的回廊幽深而空曠,巨大的石柱支撐起高聳的穹頂,回響著每一個靠近者的腳步聲。空氣裡彌漫著塵封的冷意和遠處燃燒的鬆煙氣息。巨大的銅火盆在廳心熾烈地燃燒著,火焰吞吐跳躍如同不羈的野魂,妖異的光影在粗糲冰冷、刻滿歲月印記的石壁上遊弋不定,如同無數掙紮盤桓於遠古的縹緲靈魂。帝舜高踞於土台之上厚厚的、泛著陳舊金黃色的蒲草墊中,暗色麻葛交領袍服的邊緣,沾著幾道清晰的、已然乾涸成褐色的泥漿印跡,無聲訴說著主人不久前才離開泥土與辛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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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溫和地對著一位遠道而來的南方酋長。那酋長體態健碩如林中巨木,古銅色的麵膛被蠻荒烈日與呼嘯風刀磨礪得堅硬粗糙,如同經年的岩石。他鬢發間高高插著幾支絢爛的彩羽,色澤如同初升的朝陽潑灑到新磨的銅鏡上,閃爍著刺目的光芒,象征著他部族的太陽崇拜與累累戰功。石庭空曠的空間裡,飄蕩著一股奇異而濃烈的混合氣息:南方濕熱密林深處潮濕泥土中孕育的濃烈蘭草芬芳,與某種散發著辛辣氣味的土酒醞釀出的醇香交織在一起,如同無聲的異域宣告。

酋長恭敬地向前深深躬腰,粗糙厚實、布滿繭痕的雙手,捧著一塊未經雕琢的巨大的朱砂原礦。那礦石色澤鮮紅欲滴,在廳中火光的照耀下如同巨獸心臟剛剛剜出流淌的熱血,散發出一種原始而極具侵略性的視覺衝擊。“……羽山族……歸附天光,永服王化!”酋長的聲音洪亮,帶著南方密林濕熱地帶特有的黏濁鼻音,在石壁間撞擊回蕩。

舜端坐於上,臉上漾開寬厚而模糊的笑容,如同春日化雪般溫和地抬起手臂,示意酋長不必多禮。

就在這時,契,像一道無聲滲入的、來自沼澤深處的墨痕,悄然淌過側廊投下的幽深陰影。他身上那件陳舊的皮袍,帶著大野澤畔濕泥與腐植攪和的水腥濁氣,甫一進入這充滿奇異馥鬱芬芳的廳堂,那股格格不入的、屬於最底層掙紮者的原始氣息便悄然彌散開來。他腳步沉穩,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時光的塵埃上,無聲地停在土台下方最濃稠的陰影角落裡,身體仿佛融入了那片未被銅火光輝照射到的、冰冷而沉黯的石壁。他沒有如同南方酋長般高舉象征歸順的珍寶。捧在他粗大手掌中的,是一方未經燒製、還帶著田野濕氣的粗糙巨大泥板!板麵被粗糙而有力的手反複拍打至緊實、堅固,上麵用削尖的、近乎野蠻的硬木條,刻滿了縱橫深峻、排列卻蘊含著奇異邏輯的符號!那刻痕邊緣沾染著未乾的濕泥細小殘粒,透出一股原始大地的磅礴之力與某種冷硬的、不容置疑的智慧。每一個符號,都像是一道無聲的烙印,深深釘在泥板之上。

“司徒契獻圖,”侍立在旁的內侍尖細的聲音在空曠高大的石庭中顯得分外單薄,甚至被南方酋長洪亮餘音的嗡嗡回聲輕易壓製,如同蚊蚋的低鳴。

舜寬厚的臉上,那層永恒的、如同磨洗過溫潤玉石的笑容未曾改變分毫,目光從南方酋長那刺眼血紅的貢品上緩緩移開,落在契手中那方沉重、灰黃、粗陋的泥板書上。這強烈的反差並未在他眼中激起一絲漣漪。他隻是如同俯瞰大地萬物的日輪,溫和地、不帶任何重量地點了示意,“契卿勞苦。”語調一如既往的平穩,帶著帝王體恤臣下的、標準化的溫和音律。隨即,目光便毫不停留地轉回南方酋長那裡,如同輕風拂過水麵,興致盎然地談論起南方溪峒深處剛剛發現的、某種據說能染出如同落日熔金般華美色彩的奇異礦石,以及如何開采、如何運輸、如何增添王庭光彩的細枝末節。帝王之道,在聚寶斂華,光耀四方,似乎那方刻滿符號的泥板,在真正的珍寶奇觀麵前,隻是一塊微不足道的泥土,一件不合時宜的笨重器物。

契將那方凝聚著他無數汗水與心血的泥板,輕輕地、無聲地放在土台旁冰冷堅硬的石地上。泥板沉悶的落地聲,甚至比不上內侍那微弱的聲音,立刻便湮滅在廳堂中其他宏大的聲響裡。他沒有如常退出,那雙沉澱著千年大澤淤泥色澤的、灰蒙蒙的眸子,在石庭明暗交織的光影中極其短暫地掠過土台邊緣那片精致的陰影地帶——一隻碩大的、由整塊無瑕的青玉精心打鑿、象征著王權威嚴與四方來歸的禮圭,正隨意地斜倚在那裡,玉麵光滑得能映出跳躍的火苗,流淌著一種冰冷而遙遠的華彩。那光澤溫潤又疏離,拒斥著一切來自泥沼的卑微與粗糲。契的目光在那玉圭上一觸即回,快得像寒潭飛鳥掠過水麵的倒影。身影隨即如同來時一樣,融化般退入身後長廊幽深的昏暗之中,帶走了那片屬於泥與火的印記。

洪水退去的第十三年又十三載,歲月如同黃濁的河水,如同一條衰老疲憊卻執著前行的巨獸,喘息著緩緩流過商丘地勢略高的黃土坡岸,渾濁的河水裹挾著不知來自何方的汙泥,不舍晝夜地流淌。曾經蜷縮在大野澤畔高地的商族,已不複當年模樣。那些歪斜破敗的棚屋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從遠方更高山巒采伐而來的硬木梁柱,深深紮入黃褐色的泥土之中;用曬乾脫粒後的麥稈摻雜進富含粘性的黃土,再以夯杵層層擊打、緊密壓實而築成的牆基,穩固而厚實,抵擋著風雨;屋頂鋪著厚實緊密的麥秸草束,一些更為講究的屋舍簷角,已經鋪上邊緣打磨得規整光滑、泛著啞光的陶片——這些細節無聲地昭示著某種在瓦礫中艱難崛起的新興秩序,一種逐步穩固且向四方輻射的凝聚之力。

然而這片初具族群聚落規模的、開始向文明邁步的土地,此刻卻被一種無形的、粘稠得幾乎令人窒息的絕望籠罩。酷烈驕陽已懸掛數月紋絲不動,舔舐著每一寸龜裂的土地。河灘上那些曾經見證著契帶領族人開鑿、引水灌溉帶來豐收希望的石砌溝渠,如今被厚厚的淤泥完全堵死,在烈日炙烤下如同巨大的屍骸暴露,淤塞之處積起一小汪死水,呈現出令人作嘔的暗綠墨色,散發出濃烈到連最堅韌的禿鷲都避之不及的腐敗惡臭。坡下那片新開墾不久、剛泛起一絲微薄綠意的禾田,更是枯死得徹底,葉片無精打采地卷曲如同灼燒過的紙片,透出一種衰敗的焦黃色澤。連最為倔強、遍布荒野石縫的耐旱野草,也垂頭喪氣,奄奄一息。旱魃——那傳說中帶來無儘旱災的惡鬼——仿佛已在此地安營紮寨數月,焦渴欲裂的大地在酷烈白晝下蒸騰著縷縷絕望扭曲的白氣,空氣燙得吸一口都灼燒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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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瀕臨崩潰的邊緣,王邑的命令如同沉重的巨石轟然砸落:要求商族即刻調集大批精壯丁口,並征用所有堪用的舟楫,儘數開拔至遙遠的羽山澤,協同虞舜近畿的精銳,營建一座前所未有、規模浩大的祭壇!用以向掌控四季流轉、風調雨順的“四方風神”祈求甘霖!

“新壇……”昭明獨自坐在父親契曾經日以繼夜、耗儘心力鑿刻符文的木案之後,那張承載了太多沉重過往的桌子,在跳躍昏黃的粗陶油燈下呈現出深沉的光澤。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案麵,那裡早已被無數刀筆反複磨礪、劈鑿、刻畫,留下無數縱橫交錯的、深陷光滑的凹痕。那些凹痕如同古老土地被反複耕耘犁開的溝壑,深嵌在木質之中,也深嵌在記憶深處。案頭一角,一盞粗陶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渾濁的光線將他拉長的身影投射在同樣由夯實土板構築的冰冷牆壁上,扭曲、晃動,如同被無形巨手撕扯的群山剪影。他繼承了父親契挺直如峰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下頜輪廓,但眉眼間卻少了那份曆經劫難磨礪出的磐石般的沉靜與廣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強行壓抑、如同鷹隼被鐵鏈鎖住翅膀般焦灼衝天的鋒芒與怒火,在眼底深處無聲地燃燒。“父……當年刻下的路,是為引水解渴,是為挖掘溝渠活命……今時……”他喉結上下艱難地滑動了一下,聲音低沉嘶啞,更像是一種被痛苦碾壓出的沙礫摩擦,“……隻為堆砌那些巨石高台……去祈求一陣不知能否降臨的所謂神風?”

油燈的火苗猛地跳躍了一下,將牆壁上那扭曲的群山陰影撕扯得更加劇烈。空曠低矮的夯土房屋內,隻有他壓抑的喘息聲在回蕩。

“少族長!”阿魯的呼喊聲如同一支冰冷的響箭,瞬間撕裂了凝滯得令人窒息的空氣。那聲音急促尖利,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猛地闖進房內:“羽……羽山的象群!瘋了……全都瘋了!撒開蹄子不管不顧地往南邊狂奔!整片……整片舜王近畿山林!被它們發狂撞踏得……一片狼藉!連……連帶我們在羽水河畔堆放的那些準備發往祭壇的硬木料……全都被衝撞塌陷的山體泥石流……掩埋衝散了!”木門被猛力撞開,阿魯幾乎是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跌入屋內。平日裡雖清瘦但尚且健壯的他,此刻滿頭豆大的汗珠混雜著泥汙流淌,麵色慘白如同刷了一層薄石灰,嘴唇因極度的驚懼而哆嗦,聲音更是嘶啞劈裂得幾乎無法辨識:“還……還有!我們奉命在羽山協建祭壇的……族人!被失控的象群衝垮了工營!死……死了七個丁壯!重傷……整整二十多號人呐!”字字帶血,句句誅心。

轟!

如同沉雷直接在狹小的石屋內炸響!昭明猛地從桌案後彈起!動作劇烈得直接帶倒了身後那張伴隨他多年的粗重實木靠背椅!沉重的木件砸在夯土地麵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如同骨骼碎裂般的刺耳碰撞聲!桌案上的粗陶油燈火苗被這突如其來的勁風猛地壓得幾近熄滅,劇烈搖曳跳動著,昏暗的光線陡然黯淡!牆壁上,那個原本被拉長扭曲的龐大陰影也隨之猛烈地一記抽搐、膨脹、扭曲!如同一隻被無形的巨網囚禁萬年、此刻終於感受到囚籠一絲裂縫、立刻掙紮著要爆發出毀天滅地怒火的洪荒凶獸!

“憑什麼——!!!”一聲低沉、壓抑到極致的咆哮,如同從滾燙的熔爐深處迸發,從他緊咬的、幾乎滲出血絲的牙關縫隙中炸裂般擠出!那聲音悶啞如同胸腔內點燃了一團無法宣泄的、炙烤著五臟六腑的地火!“憑什麼!”他不顧一切地怒吼著,右拳裹挾著無窮的憤怒,如同墜落的隕石狠狠砸在麵前那張承載著父輩榮耀與智慧的沉厚木案之上!這方木案承襲自契,曆經洪水浸泡而堅韌不毀,刀鑿斧刻而根基更穩,此刻遭受這含恨一擊,發出了一聲如同巨大鼙鼓被擂響的、沉悶而又蘊藏著驚人抵抗力的鈍響!仿佛木案深處也發出一聲不屈的呐喊!他猛地抬頭,灼灼如火的目光似乎要燒穿低矮的門牆,越過千山萬水,狠狠盯向北麵那片傳說中連最桀驁不馴的飛鳥也望而卻步的、莽莽蒼蒼的連綿群山!夕陽的最後一縷餘暉,如同潑灑的鮮血,將整個西北天際染透,給那群山雄渾冷漠的剪影披上了一層冰冷、血腥而獰厲的暗紅屍衣!刻著父親畢生心血意誌的木案就在他緊握的、青筋畢露的掌下,沉重、冰冷、堅硬,如同天地初開時便存在的、無法撼動的磐石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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