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聲是部落的心跳,一下,一下,重重砸在商丘冬日灰冷的空氣裡。那是古老的節拍,混合著焚燒犧牲的焦糊氣、牲口糞便的濕腥味,還有一種更原始的氣味——對神靈的畏懼。高台上,大祭司身披厚重的、綴滿陳舊貝殼的鹿皮袍子,臉塗抹得如同幽暗的溪穀底部挖出的泥土,乾裂的嘴唇開合,吐出蒼老而單調的祈詞,每一個音節都沉甸甸地墜入跪伏在地的眾人心底。
“禹王……息壤……庇佑吾族……”
王亥就站在祭壇的邊緣,像一截被硬生生楔入古老壁畫的新木樁,顯得突兀而格格不入。他身上是粗糙但耐磨的麻布衣,沾著新鮮草屑和幾點可疑的泥點,與周遭虔敬跪拜、一身潔淨祭祀裝束的族人形成刺眼的對比。他腰間象征權力的青銅短鉞並未離身,沉甸甸地墜著,仿佛提醒著在場所有人他“王子”的身份,卻又同時加劇著他今日逆流而行的罪孽感。他的背挺得太直,在一群低伏的身影中,那挺直的脊骨是無聲的反抗。
風,帶著凜冽的寒意,打著旋兒卷過祭壇前的空地。也帶來了那不該存在的聲音。
“當啷……當啷……當啷……”
清脆,生澀,帶著某種奇異的碰撞節奏。這聲音細微,卻像無形的刀片,準確地切入鼓點的縫隙,撕裂著儀式編織出的肅穆帷幕。所有人的脊背都僵了一下,隨即響起一陣不安的騷動,宛如平靜水麵驟然掠過一陣風壓。許多頭顱並未抬起,但眼睛卻驚駭地向上翻動,努力地向聲音源頭——王亥的身後——窺探而去。
“王子……”跪在他近旁的一位老人,麵如枯樹皮,眼含渾濁的淚光,嗓子因極度恐懼而乾啞破裂,“您……您這是褻瀆神靈啊!神牛……那是供奉先祖的東西,您怎麼敢……敢把它們牽進這神聖的地方來啊!災禍……這是招引天大的災禍啊!”他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抓住王亥的麻布下擺,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身體篩糠般抖動著,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葉呼呼作響,如同被驚擾了巢穴的老鼠。
王亥沒有低頭看他,目光越過那不斷試圖拉扯他的手臂,直直地投向祭台中央。那裡,大祭司的動作停滯了一下,那雙被沉重赭石粉末包裹的渾濁老眼,刀鋒般刺了過來。冷,比這臘月的風還砭人肌骨。
“當啷啷——”
聲音又起,帶著牛脖不耐煩的扭動,顯得更響了些。
王亥的手伸向身後,拍了拍那正發出聲響的龐大身影。安撫,也是堅持。
兩根粗大的山木被削出淺淺的凹槽,穩穩嵌在一起,中間橫跨一根更加粗壯的圓木作軸。這原始的底盤,在王亥手下那些巧手族人的反複打磨下,顯出令人生畏的堅硬和穩定。連接處用厚實的、浸透了油脂的堅韌獸皮條反複捆紮,係緊,浸水的牛皮在日光下繃得死緊,乾透後便是近乎鋼鐵的牢固。
車輪成了最耗心血的所在。圓盤是用三塊厚實的硬柞木板火烤塑形後拚接而成,接縫處開鑿榫眼,打入堅硬的楔子,再用獸筋反複纏繞勒緊。邊緣處更是用鐵蒺藜般帶凸起的滾燙青銅套環緊箍。這龐然大物滾動起來,每一寸碾過地麵,都帶著一種沉重而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仿佛大地在痛苦地呻吟,宣告著某種舊秩序被碾壓的不可避免。
“喏……喏……”王亥的嘴裡發出溫和但清晰的短促指令,同時將一把磨得粗糙卻香氣濃鬱的乾苜蓿,送到一頭毛色深褐、體型格外雄健的公牛嘴邊。那牛低頭輕嗅,溫熱的鼻息噴在王亥掌心。它巨大的頭顱,寬闊強健的肩胛隆起的肉峰,在陽光下泛著油亮的深色光澤。兩根弧度優美但尖端銳利的巨角,像是青銅匠人精心磨礪出的傑作。它的眼睛沉靜,甚至帶著點溫順的愚鈍,在食物麵前,那曾令人心悸的龐然野性,此刻被一種馴服後的專注所覆蓋。粗韌的皮韁繩繞過它隆起的肩峰,連接著後麵那個笨重而堅固的木質怪物。
“阿牛,穩當點兒,今天遠路呢。”一個臉龐紅撲撲、手上布滿搬運東西新磨出老繭的小夥子,興衝衝地將一摞整齊捆紮的絲帛搬到車板上。陽光將他臉頰上的絨毛映成了金色。絲帛堆疊在車板上,泛著一種與周圍粗礫環境格格不入的柔順的光。那曾是部落最珍貴的儲藏室深處的寶物,此刻卻要被運出去交換外族的食物。“這東西,能換多少粟米回來啊?”他眼睛裡閃爍著冒險的光。
另一個年紀稍長的族人正小心地擺放著一些青銅小件:幾把短劍的劍坯、幾隻粗糙但實用的小鼎、幾條帶精致獸麵紋的腰帶扣。青銅的光澤冷硬而凝重,與絲帛的柔和形成強烈反差。“少囉嗦,王子說了,換了糧,冬天人人都有飯吃!”他回頭應道,聲音帶著篤定。王亥的目光掃過牛車上堆疊的貨物。粗糙的土陶罐裡密封著黑亮的黍米漿,粗大的麻袋中隱約可見鼓鼓的粟米粒,一捆捆嶄新的苧麻布匹散發著植物的清氣,還有色彩鮮豔但圖案略顯稚拙的部落織造毛皮……它們曾代表了商丘族人的儲藏室深處。他看向森林的方向,眼神銳利如鷹。“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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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梢在空中輕輕劃過,發出微不可聞的“啪”一聲。兩頭體型幾乎一致的深色壯牛默契地同時發力,脖子上的鈴鐺輕響。沉重的輪軸在施加的力量下發出令人牙根的“嘎吱——”呻吟,隨即開始緩緩滾動。那些滾燙的青銅輪箍碾過地麵新鮮的泥土,留下清晰深刻的轍印。
車輪的輪箍是滾燙的青銅,沉重地碾過地麵,留下清晰深刻的轍印。王亥和他的第一批貨物,踏入了無邊墨綠色的森林。
森林深處的風立刻包裹上來,帶著枯葉腐爛的醇厚氣息、土壤深處的濕冷,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亙古存在的靜謐壓迫感。車輪碾過鋪滿厚厚落葉的地麵,不再是單調的硬響,而是沉悶的“噗噗”聲,被森林吸走大半。陽光艱難地從高聳的喬木枝葉縫隙中投下,形成光柱,細碎的塵埃在其中狂舞。
“嘩啦——”右側的灌木突然劇烈抖動。
“戒備!”王亥的聲音陡然繃緊,手迅如閃電般按在腰間沉重的青銅短鉞上。其他幾個隨行者也都緊張起來,抄起了手中的木質長矛。拉車的兩頭牛也停住了腳步,警覺地噴著粗重的鼻息。
一個魁梧的黑影猛地從灌木深處衝出!體型如半大牛犢,通體覆蓋著黑亮的粗硬鬃毛,一雙小眼睛凶光四射,口中滴著涎液,兩根彎刀般外翻的粗壯獠牙在昏暗中閃著森白的光。
“是野彘!彆讓它衝車!”有人失聲喊道,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
那龐然巨物顯然被突然闖入的車轍和刺耳的輪軸聲驚得狂怒無比,它粗壯的鼻孔劇烈翕動,鎖定了隊伍和那奇怪的木輪巨物。它粗壯的後腿猛地一蹬枯枝敗葉,整個龐大的身軀像塊投石機砸出的巨石,裹挾著腥風和碾壓植被的巨響,狂暴地直衝車隊中央撞來!
空氣瞬間凝滯。
千鈞一發之際,王亥眼中精光暴射,非但沒有退避,反而朝野彘方向猛踏一步,同時口中發出一聲極短促、音調卻陡然拔高、近乎撕裂喉管的尖利嘯音:“嗬——嗤!”
那兩頭剛才還略顯受驚的巨牛,在那尖銳的命令入耳的瞬間,眼中凶性陡然大盛!像被無形的巨鞭抽中,它們竟不再顧忌那狂衝而來的野彘,巨大的頭顱猛地轉向野彘的方向,發出低沉而充滿威脅的“哞——”吼。尤其是那頭褐色的領頭公牛,巨大的前蹄暴躁地刨了一下地麵,鼻孔噴出兩道粗壯的白氣,喉嚨深處滾動著低沉如雷的咆哮!牛脖子上那枚新掛上的青銅小鈴鐺,隨著它們猛然擺首的動作劇烈震蕩,發出“叮當”亂響,竟在野彘狂暴的吼叫和蹄聲中硬是撕開一片充滿力量感的刺耳聲場。
疾衝的野彘堪堪衝到車隊前不足十步之處,被這猝不及防的兩股巨大牛吼正麵一吼,那雙被原始的凶怒燒紅的小眼睛,竟罕見地閃過一絲困惑與驚駭。狂奔的勢頭硬生生地頓了一下,蹄下枯葉飛濺,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充滿野性威壓的牆。就這微不可察的一頓!
“呼——嗚!”
一根粗壯的長矛從側麵呼嘯著飛出,準確地擦著野彘的頸部厚皮掠過,矛尖撕裂了空氣。它沒紮中,卻也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野彘喉嚨裡發出一聲夾雜著驚怒與不甘的尖利嘶嚎,竟猛地一擰龐大的軀體,四蹄狂暴地蹬踏著鬆軟的腐殖土,泥塊和枯枝被高高掀起,它龐大的身影瞬間折向,一頭撞進另一側的密林深處,枝葉劇烈折斷的“哢嚓”聲夾雜著漸行漸遠的憤怒咆哮,很快被森林深邃的吸音屏障吞沒。
“呼……”王亥繃緊如石雕般的肩膀緩緩鬆了下來,但按在鉞柄上的手依舊沒有離開。汗水沿著他的鬢角滑落。一個剛才擲出長矛的健壯青年心有餘悸地喘著粗氣,跑到野彘最後停頓的地方,從濕軟的泥土裡費力地拔回自己的長矛。“它……怕了?這牛……”
王亥拍了拍領頭巨牛堅實的脖頸,目光深深投向它沉靜的眸子:“畜生也認得真正的力量。”他抬手指向前方密林深處隱約透出的一線開闊地,“走。他們……在等。”他頓了頓,像是在咀嚼一個全新的概念,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吐出,“商隊,來了。”
車輪再次發出粗重的呻吟,碾碎了剛才被野彘刨出的淩亂痕跡。銅箍上的泥土被甩開,鈴鐺繼續在密林中清越地響著,比之方才,似乎更添了幾分無形的凜然之氣。隊伍重新動了起來。
夕陽的餘暉慷慨地為有易氏部落邊緣那片新辟出的開闊地鋪上了一層厚重的金箔,幾乎每一顆被腳步踩踏得結實的砂礫都熠熠生輝。但這片耀眼之下,洶湧著一場無聲的風暴。人群像受驚的溪魚群般聚集又散開,圍繞著空地中央那兩頭沉默的巨獸和它們身後那座堆滿奇怪珍寶的小山。空氣像是灌滿了渾濁的泥沙,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震驚和貪婪的灼熱。那是被陽光點燃的、無數赤裸裸的目光彙聚成的無形之火。
“看那皮毛的光啊……比最滑溜的河鰻還要閃……”一個裹著半舊羊皮襖的老嫗,昏黃的眼睛死死粘在車板一角隨意堆放的幾卷暗紅色澤、紋樣奇異的皮草上,粗糙得像老樹皮的手指無意識地反複揉搓著自家那件早已磨損得失去了毛尖光澤的破舊毛皮衣,聲音嘶啞乾澀,如同秋風吹過廢棄的葦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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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爺爺!那……那銅刀子……銅做的!比我們這石刀好用多少倍?”幾個獵人模樣的精壯漢子擠在一起,他們粗糙黝黑的手指幾乎要控製不住地戳向車板上幾把長度不過小臂、卻有著極其銳利流暢線條的青銅短劍。那是王亥帶來的試探性貨物,卻已足夠引爆這些獵手對武器的原始渴望。他們腰間掛的石刀在日光下粗糙笨拙,與青銅那森冷的、內蘊殺氣的光澤形成了天壤之彆。其中一個眼神銳利如鷹的年輕人,目光如鉤子般死死鎖在一把劍格處微凸、飾以粗獷猛獸紋的短劍上,喉結不受控製地上下滾動著。
“輕點!彆擠!”一個臂上套著好幾個獸骨臂環、體格格外魁梧的光頭壯漢,粗魯地用肘子撞開擋在身前的人,臉幾乎貼到了一摞碼得整整齊齊的素色麻布上。他伸出粗壯的手指,捏起布匹一角,用力搓撚了幾下,又湊到鼻子下嗅了嗅,布滿粗硬胡茬的臉上先是露出驚疑,隨即轉變為難以置信的暴怒:“娘的!比我家婆娘費一年力氣捶打出來的粗麻布軟乎這麼多?還這麼輕?”他猛地回頭,對著遠處自家草棚子方向吼了一聲,眼中閃動著難以名狀的複雜光焰。
而在人群邊緣,幾個穿著相對完好、戴著骨製項飾的老人,他們的驚駭更甚於周圍的喧鬨。他們渾濁的目光掃過那些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絲帛——那輕薄如霧、光華流轉的織物!他們親眼見過部族最靈巧的手如何用粗紡的毛線織出最複雜的圖案,但眼前這些東西,輕盈得不像凡間之物!其中一個最年長、頸間掛著象征地位的大顆野豬獠牙的老人,顫抖地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向車板一角那兩隻不起眼的土黃色陶罐,喉嚨裡咯咯作響:“裡……裡麵是黍漿?他……他們把神靈賜的食水……也裝得這麼好……”他身旁另一個老人立刻用力扯了下他的胳膊,眼中充滿恐懼地低聲喝斥:“老糊塗!閉嘴!這是貢品!商人是會招……災禍的!”
人群中爆發出最大的騷動突然來自另一個方向。幾個年幼的孩子正纏著一個皮膚黝黑的高個商部落青年。那青年背著一個鼓囊囊的獸皮袋,臉上努力保持鎮定,可眼神卻慌亂地在人群中尋找王亥的身影。他在催促下,手忙腳亂地從袋子裡摸出幾片用細薄軟木雕刻並染上拙劣顏色的奇怪小人形輪廓。他笨拙地用手指捏著其中一個小木片的皮線係繩,貼著石壁,在傍晚斜射而變得格外明亮的光線下抖動了一下手指。
一道清晰的、展翅欲飛的鳥形影子猛然投射在石壁上!栩栩如生!
“嘩——”圍著孩子們發出驚天動地的驚呼,更多的族人被這從未見過的光影戲法吸引過來。一個頭上插著彩色羽毛、顯然是附近小部落頭領兒子的小男孩激動得滿臉通紅,他猛地從腰間的簡陋皮袋裡摸索著,掏出一大把圓潤光滑、色彩斑斕的淡水珍珠貝!“換!這個!全換!”
那負責展示皮影的青年顯然沒料到會引起如此轟動的效果,捧著那些粗糙的影偶,臉漲得更紅,結結巴巴地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喧鬨聲中,一個略顯尖銳的高亢聲音如同冰錐般刺破這混亂的熱浪:“都給我退開!讓道!”
人群如水般向兩邊分開。一道目光穿透人牆的縫隙,牢牢鎖定在空地中央的王亥身上。那目光的主人,身材並不特彆魁梧,但每一步踏出都帶著絕對的威勢,壓迫著周遭的空氣。他身上的皮袍是深得近墨的玄色,打磨光潔的黑曜石項鏈沉甸甸地壓在他厚實的頸項上,反射著夕陽最後的一點餘焰,如同冰冷的火焰。
有易氏族長綿臣。
他徑直走到牛車前。那兩頭褐黑色的巨牛感受到了某種無形的壓力,巨大頭顱下的鈴鐺無聲地顫了一下。綿臣的腳步停在車邊,目光先是掃過那些在族人眼中驚為天物的貨物。他的眼神掠過精美的皮草、鋒利的青銅短劍、柔軟的麻布、流轉的絲帛,甚至在幾件做工異常精巧的彩陶刻花小罐上停頓了片刻……然而,那張如同山岩雕刻般冷酷的臉上,不見一絲驚歎,隻有眼瞳深處一層難以化開的寒霜。這寒霜在掃過商部落眾人腰間、甚至王亥本人手中握著的那把青銅短鉞時,驟然加深。青銅,遠比任何石刃鋒利的金屬!一種被強力鎖死、隻在族長或少數最勇猛戰士死後陪葬才能見到的礦石!如今,卻能被陌生人這樣隨意交易?
他的目光最終像被磁石吸附一般,死死釘在那兩根承載著整個牛車重量的粗糙木軸和那包裹著滾燙青銅箍的巨大車輪上。他的視線沿著木軸複雜的榫卯結構,爬上纏繞得如同活蟒的浸油皮條,最終落在那邊緣微微發燙的青銅輪箍上,一絲不察地眯緊了瞳孔。良久。他像一尊凍結的雕像,一動不動。隻有太陽穴旁微微跳動的青筋,暴露著內心那場巨大的風暴。
“王子,”綿臣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鐵交鳴的冰冷,壓過了周遭尚未完全平息的喧鬨。他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扯了扯,形成一個絕對稱不上笑意的紋路,目光如鐵鉤般再次死死拽住那幾把閃耀著冷光的青銅短劍,“刀,是好刀。隻是不知……駕馭這等好刀,需要何等力氣?駕馭能拉走一座山的牛,又需要何等技藝?”他向前緩緩踏了半步,高大的身影在鋪滿地麵的金黃暮色中投下濃重的陰影,將佇立車旁的王亥整個人籠罩其中,聲音壓得更低,每個字都像是在冰冷的岩石上摩擦,“我這粗鄙地方的人,怕是連牛身上那股勁頭都抓不住。買賣公平是好,”他故意停頓,深潭般的目光緊鎖住王亥的眼睛,似要窺探他靈魂最深處的秘密,“就怕……有人想用這些金貴的玩意兒,騎到彆人脖子上去抽鞭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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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雙如同生鐵鑄就的眼瞳深處,一片森寒。原始的猜忌和一種麵對絕對降維優勢力量時本能的危機感,在這具軀殼內無聲地炸開。
王亥清晰地接收到了那目光中近乎實質的重量。這重量比任何一頭暴怒的野彘衝撞都更令人心悸。他感覺到商部落同伴們身體瞬間的繃緊,握住武器的手收得更緊。王亥的麵容沉靜得像潭深水,迎向那片能凍裂頑石的陰影,他沒有退後半分,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讓近處幾個豎起耳朵的有易氏長老聽到:“力,不生於刀鋒,生於握刀之心。車重如山,”他微微側身,示意性地拍了拍身邊一頭巨牛沉穩如磐石的肩背,“因牛心甘。綿臣族長是雄踞一方的俊傑,能看到的,自然不隻是幾卷布、幾塊銅。”他刻意略過了那個危險的“騎脖子抽鞭子”的比喻,話鋒一轉,帶著不容置疑的坦然,“公平,是最簡單的繩結。我出貨物,你願意,就用我需要的東西來換。兩清,如江河奔流入海,各自走各自的道。沒有騎脖子,沒有鞭子,隻有兩頭情願換來的安穩。”
他目光掃過綿臣身後那些雖然畏懼卻也掩不住好奇和渴望的眼睛,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在空曠的山穀中回蕩:“鹽,可有缺?缺的是不是這交易,讓缺鹽的部落不再用三條壯漢的命去換?粟米收成差時,可有活路?難,是不是缺了這條路,把有易氏的毛皮和魚乾送到饑荒地的商隊?我們走的這條路,”他手掌平伸,指向那片剛剛被牛車碾過、痕跡深刻的土地,“不是刀劈斧砍出來的血路,是車軲轆印子和鈴鐺聲鋪出來的!是拿商丘的絲,換有易氏的漁獲;拿有易氏的角弓,換大河那邊的陶!大家吃飽,穿暖,手裡的家夥趁手!這才是商道!”每一個擲地有聲的字,都敲在夕陽熔煉的沉默之上。
那“叮當”的輕響在人們頭頂盤繞。
綿臣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那片濃重的陰影裡,似有什麼東西無聲碎裂。他身後一個乾瘦的長老急促地吸了一口冷氣,眼神在王亥和那些貨物之間飛快掃視著。幾個抱著孩子、原本躲在男人後麵的年輕女人,也探出頭來,目光在柔順的麻布和絢麗的絲帛上流連不去。
王亥感到自己肋間的青銅鉞無聲地釋放一股微弱的壓力。商隊首領的直覺比野獸更敏銳。他捕捉到有易氏人群中升起的某種被誘惑後的遲疑。
“好!好一個‘吃飽穿暖’!”綿臣猛地抬起頭,發出一陣突兀的、毫無溫度的乾笑,甚至抬起手“啪啪”拍了兩下,“王子好口舌!”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楔子,再次狠狠釘在王亥腰間的青銅鉞上,“我們族裡有個老規矩,遠客來了,定要喝足三大碗新釀的粟米漿!這才算是有易氏的禮數!天大的生意,也等我們儘了禮數再說!如何?”他不等王亥回答,仿佛剛剛那濃烈的敵意不過是假象,側過身,對著身後高聲喝令,“黑石!把棚子裡最好的新釀抬出來!大罐抬過來!”
名叫黑石的壯碩衛士低沉應了一聲,立刻轉身奔向村寨深處。王亥身後的商族戰士明顯都鬆了口氣,緊握武器的手指悄悄鬆開了一些。一個商部落小夥子和旁邊一個有易氏青年目光對上,在緊張過後釋放的那一絲空氣中,竟相互咧開嘴尷尬地笑了笑。
夕陽徹底沉落,隻在地平線上殘留一線熔金,很快也被暮色吞噬。晚風穿行在低矮草棚間的空隙中,帶來森林邊緣植物深沉的潮氣。一大團篝火在臨時用作待客的大茅屋前的空地上熊熊燃起。火焰舔舐著新劈的鬆木,發出劈劈啪啪的爆裂聲,升騰起的濃煙帶著油脂氣,混合著酒氣和汗味,在低矮處彌散不去。
王亥坐在火堆旁一塊鋪著獸皮的大石上。麵前的石案上,幾隻笨重的木碗盛滿了粘稠的土黃色粟米漿,濃重的發酵酸味混雜著一股隱約的穀物甜香撲鼻而來。他身側,那位紅臉膛的小夥子和另外幾名重要的商隊成員,每人麵前也擺著一隻碩大的木碗。黑石,那個魁梧如鐵塔般的護衛,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神般矗立在離王亥不遠的地方,抱臂而立,古銅色的臉龐在跳動的火光下毫無表情,隻有在王亥每次端起碗又放下時,他那鷹隼般的視線才會不引人注目地掃過對方握碗的手指。
綿臣坐在王亥斜對麵。他沒有像王亥那樣刻意放緩節奏。每次舉碗,便豪爽地一飲而儘。粘稠的、帶著發酵穀渣的漿液順著粗壯的胡須滴落在他胸口結實的皮革護甲上。幾碗下去,他那雙銳利的眼睛染上了一層濃濁的火光。他用碗底重重地頓了下石案:“王子!喝……喝起來!粟釀裡……有我族勇士的膽氣!”他那帶著三分醉意、七分強硬的聲音穿透火堆的喧囂和人們酒後的喧囂,刺向王亥,“你商丘的牛車……拉山嶽如平地……好啊……真好!”他突然身體前傾,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王亥的眼睛,聲音陡然壓低,帶著某種近乎瘋狂的壓迫感,“可你……你帶著兩部落的膽氣!帶著那些寒光照骨的銅家夥!帶著能讓一族人一個冬天都餓不死的糧食!”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石案上,粗陶碗裡的漿液都濺出些許,“你告訴我,王亥!你車後麵……這深林裡,藏著多少條你走過的車轍印子?印子裡藏著你收服了多少人心?你還告訴我……你下一次車輪子,會不會直接開進我綿臣的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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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猛地一跳,映得王亥半邊臉忽明忽暗。碗中渾漿表麵平靜如死水。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將最後一口粟米漿咽了下去,那濃稠發酵的酸澀感從喉嚨一路灼燒到胃裡。他能感覺到自己身後幾個正在喝酒的年輕隨從瞬間繃緊了脊背,其中一個攥著木碗的手指關節發白。綿臣那如同猛獸盯住獵物般的目光,混雜著酒精的迷狂和一種冰冷的、穿透靈魂的殺意。
這不是醉酒失控的咆哮。這尖銳的質問,已經撕破了試探的偽裝,露出了恐懼滋生的鋒利獠牙。王亥感到一絲寒意悄然蔓延到四肢百骸。那寒意並非源於恐懼自身,而是源於一種清晰無比的認知:眼前這個手握大權的族長,其內心的堡壘,並非能用普通的貨物交易敲開。那堡壘由根深蒂固的狹隘和麵對絕對優勢力量時被激發的原始暴戾築就。
王亥放下手中的木碗,碗底在粗糙的石案表麵發出沉悶的一聲輕響。他沒有立刻回應綿臣那燃燒著狂怒與恐懼的質問,反而轉過頭,目光沉靜地掃過火堆旁那些仍在喧囂、隻是動作和聲音都放緩了的有易氏族人。有人的目光與他們短暫相接,立刻驚慌地移開。一種無形的、緊張的沉默漸漸彌漫開來。
“車轍印?”王亥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有一種奇特的穿透力,仿佛在嘈雜的背景音中開辟出一道寂靜的通道。他的目光重新落回綿臣那張在火光陰影下扭曲的臉龐,“那印子,不是刀尖劃下的血道子。”他微微向前傾身,避開對方噴出的濃烈酒氣,每個字都清晰如石,“那是大地的紋路,是鹽商的路,是糧商的路,是皮貨商的路……它們各自奔流,最後彙進一個地方——”他攤開厚實的手掌,掌心朝上,在跳躍的火光中做了一個承托的動作,“部落的口袋!口袋裡有鹽,有糧,你綿臣族長的脊梁骨,才挺得比這山林裡的青岡樹還要直!車輪子不是碾進你的後屋,車輪子是碾出一條路,一條能讓有易氏的魚乾、獸皮、角弓,送到那些捧著粟米和銅塊、翹首以盼的遠方部落眼前的路!這不是車輪子,”他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帶著一股劈開混沌的決斷,“這是活路!是天下部落所有人生存的活路!”
短暫的死寂。篝火跳躍的畢剝聲、遠處村寨偶爾傳來的狗吠聲似乎都被放大了。篝火劈啪一聲爆響,炸出一蓬璀璨的火星,映亮了在場每一張表情各異的臉。一個原本站在後邊、偷偷用腳撥弄著地上小石子解悶的有易氏少年,突然下意識地鬆開了手,石子滾落。幾個抱著陶盆偷偷議論的婦女也閉上了嘴,目光複雜地投向王亥。甚至那個叫黑石的壯碩護衛,如同鐵鑄雕像般凝固的身軀,眉頭極其細微地蹙了一下,那鷹隼般的目光掠過王亥的臉,似乎想看清他言語之下的骨骼紋路。
綿臣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扭曲了一下,那醉酒的赤紅色澤幾乎要燒透他的皮膚。王亥的話,如同滾燙的烙鐵直戳向他心底最深的恐懼——被取代的恐懼。一股更深的、夾雜著被人戳破心事狂怒的戾氣猛地衝上他的頭顱。他想大笑,想唾罵,想掀翻眼前這該死的石案!但他強行壓製住了,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嘶啞短促的音節,像是被卡住的冷笑:“嗬!”他的手掌猛地扣在身旁一隻半空的大陶罐邊緣,粗大的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似乎要將那粗糙的陶壁捏碎。那充滿複雜獸性光芒的視線越過火堆,如同淬毒的鉤索,纏在了正抱著陶盆、試圖回避這邊緊張氣氛的那個紅臉膛的商族青年身上——那青年的腰側,一把打磨鋒利的青銅短劍在獸皮腰帶的束縛下若隱若現。
“活路……”綿臣的舌尖抵著上顎,品味著這個詞,從齒縫裡磨出的聲音冰冷而粘稠,如同深冬封凍的泥沼,他死死盯著那把短劍,“好一張……能劈開石磨的嘴!”
篝火燃得更旺,將兩人的影子拉扯得巨大而搖晃,如同兩隻在暗壁角力的凶獸,無聲對峙。
夜更深了。篝火的餘燼如同巨獸垂死的眼睛,猩紅中帶著化不開的濃黑,徒勞地散發著最後一點溫熱。濃煙裹著未燃儘木屑的焦糊氣,沉甸甸地壓在眾人頭頂,與酒肉蒸騰後的渾濁膩味混在一處。有易氏簡陋的草棚招待所裡,橫七豎八地癱倒著許多身影。深重的酒意和整日緊張帶來的疲憊早已征服了大多數人,鼾聲此起彼伏,夾雜著幾聲意義不明的模糊囈語,仿佛是夜的背景噪音。
王亥側身臥在角落一塊鋪著乾燥茅草的獸皮上,雙眼緊閉。他沒有醉倒,身體卻異常沉重,像是浸透了冰冷河水的生皮,沉甸甸地墜著。胃裡那幾碗粘稠冰冷的粟米漿翻騰攪動,帶來一陣陣冰冷的酸脹和隱痛。這不適感並非源於那尋常的發酵穀酒力道,而是一種帶著尖銳鋸齒感的異樣,每一次翻攪都牽扯著緊繃的神經。黑暗中,綿臣那雙布滿赤紅血絲的眼睛,在搖曳火影下那扭曲的表情,以及那死死盯住商族青年腰間青銅劍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刻刀一遍遍在他腦海中複現——那不是貪婪,不是尋常的忌憚,那是困獸瀕死前嗅到陷阱時孤注一擲的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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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頭警兆如同燒紅的針,刺破濃重的麻痹感。
“叮當……”
一聲極輕微、幾乎被鼾聲吞噬的鈴鐺聲,像冰冷的針尖紮破沉重的空氣。是牛鈴!
王亥的眼皮倏然睜開,眼底一片清明的銳利,幾乎帶著金屬般冷硬的反光,睡意被徹底驅散。他身體沒有任何移動,仿佛依然是沉睡的姿勢,但全部感知如同蘇醒的蛛網,無聲張開,捕捉著草棚外最細微的動靜。
腳步!不止一個。
腳步踏在鬆軟泥土上刻意放輕卻依然帶起的黏滯的“噗噗”聲,混雜著極其壓抑粗重的呼吸,貼著潮濕土牆根,如同蜿蜒的蛇潛行而來。黑暗是最好的掩護,卻也暴露了來者方向——棚外拴牛的地方!
王亥的手指以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悄然收攏,抓住了墊在獸皮下靠近肋間的青銅短鉞冰冷光滑的柄。鉞的紋路清晰地烙印在他灼熱的掌心。他的呼吸變得極其深長緩慢,每一次吸氣都沉入丹田,身體肌肉在放鬆的表象下重新凝結成隨時可爆發的弓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