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陽龍洞堡國際機場的喧囂人聲,混合著廣播裡親切的鄉音,如同溫暖的潮水般包裹著蘇景明。
他站在飛往南京的登機口前,神情間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恍惚。
腳下是實實在在的故國土地,空氣中是他熟悉了二十多年的氣息。
按照最初勾勒的藍圖,此刻的他,本該已經踏上了前往黔西北畢節的歸途,或許正穿行在雲霧繚繞的盤山公路上。
心頭縈繞著與江珊珊久彆重逢的隱約期待,以及如何用那筆龐大的資金,一點點改變故鄉麵貌的種種構想。
然而,命運似乎總喜歡在關鍵時刻擲出骰子。
徐一蔓那通跨越萬米高空、夾雜著無法掩飾的虛弱咳喘與哽咽的電話,像一道突如其來的強磁場,硬生生偏轉了他預設的人生航向。
在機場那間靜謐得能聽到心跳的貴賓休息室裡,他對著手機上那個屬於南京的號碼,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內心的天人交戰持續了整整一個小時。
理智如同一個冷靜的舵手,反複警告他:前方是過去的泥沼,是未曾完全愈合的傷疤,與他心心念念的寧靜未來南轅北轍。
可情感的暗流卻不受控製地,一次次將他卷回記憶的漩渦——
七小河瀑布轟鳴的水汽中,徐一蔓與他並肩跋涉、勘測地形時那被汗水浸濕卻目光灼灼的側臉。
臨時板房裡那盞搖曳的孤燈下,兩人為了一個設計細節爭得麵紅耳赤後,又在那狹小空間裡互相汲取溫暖的深夜……
“或許,隻有親眼見證,親耳聽聞,才能給那段過往真正釘上棺材板吧。”
他終於用一種近乎自我麻醉的理由說服了自己,指尖在購票屏幕上劃定了前往南京的航班。
他需要這場麵對麵的告彆,需要一個確切的句點,來換取內心真正的釋然與前行。
飛機降落在南京祿口機場,一股江南冬日特有的、沁入骨髓的濕冷空氣瞬間迎麵撲來。
與迪拜那種被陽光炙烤得近乎燃燒的乾燥奢華截然不同,這座六朝古都的空氣裡,仿佛浸漬了太多曆史沉澱下的陰鬱與世事變遷的滄桑。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攔下一輛出租車,報出了那個曾幾何時象征著南京財富頂端的紫金山麓彆墅區地址。
車輛駛入小區,園林景觀依舊匠心獨運,保持著低調的奢華,但蘇景明敏銳地捕捉到一絲不同往昔的寂寥。
幾棟彆墅的門庭似乎少了些車馬往來的痕跡,精心修剪的冬青上也蒙著一層不易察覺的塵灰。
車子最終停在一棟他既熟悉又感到陌生的中式彆墅前。
熟悉的飛簷鬥拱,熟悉的朱漆大門,但門口那對石獅子上停留的幾片枯黃梧桐葉,以及門廊下略顯空蕩的停車位,都無聲地訴說著某種門庭漸冷的況味。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按響了門鈴。
等待的時間比預想中要長一些,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時,可視對講裡傳來一個略顯低沉,但依舊能聽出往日威嚴底蘊的男聲:“哪位?”
“徐伯伯,是我。”蘇景明略微停頓,清晰地報出了那個承載著過往的名字,“蘇景明。”
對講那頭靜默了兩三秒,隨即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和電子鎖開啟的“哢噠”聲。
他推開那扇沉重的實木大門,繞過精巧的影壁,走進了彆墅的主院落。
院子裡,一個身影聞聲轉了過來,正是徐震天。
不過一年有餘未見,這位曾經在商海呼風喚雨的長者,外貌上並未出現戲劇性的蒼老巨變,沒有拄著拐杖,腰背也依舊挺直。
但細看之下,能發現他原本烏黑濃密的頭發間,已然摻入了不少顯眼的銀絲,梳理得雖依舊整齊,卻難掩風霜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