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淬火的鐵水,將棋盤山七峰鍛打成猙獰的剪影。楊漢域握緊望遠鏡的指節泛白,鏡頭裡日軍聯隊正沿著東北麓的羊腸小道蜿蜒而行,鋼盔反射的冷光在殘陽中碎成一片片鋒利的鱗甲。他的拇指反複摩挲著漢陽造槍托上的刻痕,那是1937年出川時妻子用銀簪刻下的"平安"二字,此刻已被汗水浸得發潮,仿佛能嗅到川南小鎮那濕潤的晨霧。
"師長,日軍炮火準備!"副官的喊聲驚飛了簷角昏鴉。山腹深處傳來悶雷般的轟鳴,指揮所的竹棚在氣浪中劇烈搖晃。楊漢域滾到岩縫中,看見三公裡外的133師陣地騰起橘紅色的蘑菇雲,兩門迫擊炮在爆炸中扭曲成麻花狀,炮手殘缺的肢體掛在樹梢上,隨風擺動著詭異的弧度。
舍身崖下的混戰已持續三小時。魏楷的綁腿早已浸透血水,每邁出一步都在山石上拖出暗紅的軌跡。腰間的兩把駁殼槍隻剩下一支還能擊發,槍管燙得能煎熟雞蛋。當第三顆手榴彈投出時,他清楚地看見彈片劃開日軍騎兵的咽喉,血珠在山風裡凝結成冰晶,折射出七彩的死亡光暈。"狗日的嘗嘗川軍的鐵西瓜!"他的吼聲混著硝煙,驚起崖邊千年古鬆上的積雪,簌簌落在他染血的軍裝上。
左側陣地突然傳來密集的機槍聲。魏楷轉身看見三個新兵被壓製在岩縫裡,其中那個娃娃兵的漢陽造槍管已燒得通紅,槍管與岩石摩擦時迸出藍色火花。他怒吼著撲過去,用身體撞開嚇呆的少年,手中的駁殼槍連續擊發,滾燙的彈殼掉進衣領,在脊背上燙出一溜水泡。"龜兒子們聽著!"他撕開染血的軍裝,露出胸前縱橫交錯的傷疤,"這是淞滬會戰被鬼子刺刀捅的!今天就用小鬼子的腦漿給它上色!"
三公裡外的山穀裡,楊乾才的援軍正陷入鋼鐵絞殺。日軍的九二式步兵炮將穀口封鎖成死亡峽穀,炮彈在隊伍中炸開時,楊乾才聽見自己腿骨斷裂的脆響,仿佛聽見老家竹林被暴風雪壓斷的聲音。副官要背他撤退,卻被他用指揮刀抵住喉嚨:"你見過川軍師長當逃兵麼?"他拖著重傷的左腿爬行,在每塊石頭上留下暗紅的拖痕,直到看見預備隊從側翼殺出,才終於昏死在染血的地圖上,地圖上的等高線被血水暈染成詭異的血河。
午夜時分,槍聲漸息。棋盤山主峰的了望台上,楊漢域數著山下日軍的篝火,忽然發現懷表停在19時15分——那是出川抗戰三周年的時刻。他摸出衣袋裡的家書,妻子的字跡在月光下氤氳成一片水霧:"家中安好,勿念。"一滴血珠落在信紙上,將"安"字染成刺目的殷紅,仿佛是妻子用胭脂在宣紙上寫下的絕筆。
遠處傳來零星的槍聲,鬆濤裹挾著硝煙掠過陣地。一名通訊兵背著斷腿的戰友踉蹌而來,月光照見他們後背的"死"字旗在夜風中獵獵作響。斷腿的士兵突然劇烈咳嗽,鮮血噴在通訊兵肩頭,在月光下綻放成一朵猩紅的臘梅。"放我下來。"他喘息著說,"把我留在這兒,給兄弟們殿後。"通訊兵沉默著繼續前行,腳下的積雪發出細碎的爆裂聲,如同無數個生命在黑暗中破碎。
指揮所裡,軍醫正在為傷員截肢。煤油燈的光暈裡,手術刀劃開血肉的聲音與遠處的狼嚎交織。楊漢域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個清晨,妻子站在資陽碼頭,將刻著"平安"的槍托塞進他手裡。"漢域,"她眼含淚光卻強作笑顏,"你要活著回來,我給你釀桂花酒。"此刻,山風卷著雪花從破窗而入,吹滅了桌上的蠟燭,也吹散了記憶中那縷甜香。
東方泛起魚肚白時,陣地前沿傳來微弱的呼救聲。魏楷帶領敢死隊摸過去,發現三名日軍傷員正用刺刀相互刺殺。其中一人看見川軍,突然舉起染血的櫻花旗狂笑:"大日本帝國萬歲!"魏楷一槍打爆他的頭,櫻花旗上的太陽被血染紅,像極了老家過年時掛的紅燈籠。
當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時,棋盤山主峰飄揚起殘破的青天白日旗。楊漢域站在屍山血海間,看見漫山遍野的野花在炮火中綻放,紅的似火,白的似雪,黃的似金。他忽然明白,這些倔強的野花就像川軍將士,即便被鐵蹄踐踏,依然要在焦土上開出最後的芬芳。
山風卷著硝煙掠過戰壕,陣地上彌漫著焦糊味與血腥氣。楊漢域將懷表重新塞回口袋,指腹觸到硬物——是臨行前兒子塞給他的玻璃彈珠,此刻在掌心映出血色反光。)
"師長,魏營長請求火力支援!"通訊兵的嘶吼驚醒了沉思。楊漢域抓起望遠鏡,隻見舍身崖下的日軍正以九二式步兵炮轟擊川軍陣地,魏楷的敢死隊被壓製在三塊相連的巨石後,硝煙中隱約可見肢體殘片。
"告訴炮兵連,把炮彈全給老子砸在3號區域!"楊漢域摔碎望遠鏡,"就算拚光家底,也要給弟兄們殺出條血路!"他轉身時,衣襟掃過指揮所牆上的作戰圖,圖釘在地圖上劃出細長的裂痕,仿佛預示著即將到來的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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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裡外,魏楷正用日軍屍體堆砌工事。他的左臂已被彈片削去大塊肌肉,卻仍用牙齒咬住繃帶一端,將斷臂死死捆在腰間。當第三波日軍衝鋒逼近時,他摸出僅剩的兩顆手榴彈,突然發現身邊蜷縮著個渾身發抖的傳令兵——正是那個被他救下的娃娃兵。
"小鬼,怕死不?"魏楷咧開染血的嘴唇,露出森白牙齒。不等回答,他猛地扯開娃娃兵的衣襟,將手榴彈塞進他懷裡,"抱著這個衝過去,老子給你打掩護。"少年驚恐的瞳孔裡,映出魏楷突然綻開的笑容,那笑容裡竟帶著一絲溫柔,"莫怕,川軍的種,死也要站著死。"
與此同時,楊乾才的預備隊正與日軍展開白刃戰。他的指揮刀已卷了刃,卻仍在拚儘全力格擋。當第六個鬼子的刺刀刺入他的小腹時,他聽見自己的腸子在腹腔裡發出詭異的聲響。"狗日的..."他罵著,用儘最後的力氣抓住對方槍管,將血沫噴在鬼子臉上,"老子的血...比你東洋的櫻花...紅多了..."
黎明破曉時,楊漢域收到魏楷的最後一封電報:"陣地全失,弟兄們在崖下埋了三十箱炸藥。來生再做川軍..."未等讀完,舍身崖方向傳來悶雷般的轟鳴,山體仿佛被巨人劈開,碎石如雨點般砸向日軍陣地。楊漢域望著漫天飛舞的土石,突然想起魏楷曾說要在棋盤山種滿花椒樹,此刻那些夢想都化作了血色的塵埃。
硝煙漸散,幸存的川軍士兵互相攙扶著站起身。他們胸前的"死"字旗已被鮮血浸透,卻仍在晨風中獵獵作響。不知誰哼起了《川江號子》,沙啞的調子混著傷員的呻吟,在棋盤山間久久回蕩。)
鬆濤掠過戰壕時,帶著焦土與硝煙的氣息。魏楷靠在岩壁上喘息,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空彈匣。三公裡外的主峰在月光下泛著青灰,像具凝固的屍體。他忽然想起出發前母親塞給他的平安符,此刻正浸在汗濕的胸口,或許早已被血水浸透。
"魏連長,援軍...援軍還沒消息..."通訊兵的聲音帶著哭腔。魏楷抬頭,看見那張稚氣未脫的臉在月光下泛著青白,左眼的繃帶還滲著血。他突然想起自家三弟,那個總跟在他屁股後頭要糖吃的小子,若活著該有這兵娃子一般大了。
"龜兒子哭啥子!"魏楷猛地摑了他一巴掌,"老子在淞滬扛著機槍掃了三天三夜,子彈打光了就用刺刀挑!你看看這傷疤——"他扯開衣襟,月光照亮那些蜈蚣般的疤痕,"這是被鬼子的三八式刺刀捅的!當時老子還能生吃鬼子的心肝!"他的聲音突然哽咽,轉身將沾血的繃帶重新纏緊少年的眼睛,"聽著,等老子衝出去,你就順著那條山溝往下爬..."
指揮所的油燈在風中搖曳,楊漢域的筆尖在作戰圖上顫抖。彈藥補給線被切斷的消息像重錘擊在他心上,硯台裡的墨汁倒映著他凹陷的眼窩。三年前出川時的壯行酒還在喉頭灼燒,此刻卻化作滿嘴苦澀。他忽然想起妻子繡在軍裝上的川繡牡丹,那針腳細密的花瓣總讓他想起家鄉的油菜花田。
"報告!"警衛員渾身浴血地撞進來,"133師...全師覆沒..."楊漢域的鋼筆在"棋盤山"三個字上劃出一道歪斜的墨痕。他盯著地圖上那些用紅筆圈住的陣地,仿佛看見無數年輕的生命在血色中凋零。副官遞來的電報單上,蔣介石的手令刺痛他的眼睛:"戰至一兵一卒,不得後退半步。"
山風裹著日軍的勸降傳單掠過陣地。魏楷拾起一張,看著上麵"皇軍優待俘虜"的字樣冷笑。他摸出褲袋裡的半截煙卷,點燃時火星照亮了敢死隊隊員們殘缺不全的麵容。有人少了半隻耳朵,有人肚皮上纏著滲血的繃帶,所有人的眼睛都在黑暗中閃著狼一般的光。
"弟兄們,"魏楷的聲音混著煙絲的辛辣,"當年我們在淞滬把鬼子趕下海時,他們也說要優待俘虜!"他將傳單揉成一團塞進傷口,"今兒個咱們就用小鬼子的腦漿當墨,把"川軍"二字刻在棋盤山!"敢死隊員們轟然應和,二十支步槍同時上膛的聲音驚飛了樹梢的夜梟。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日軍發起了總攻。楊漢域站在指揮所外,看著漫山遍野的日軍如同黑色潮水般湧來。他的望遠鏡裡,魏楷的敢死隊正在第一道戰壕裡與敵人肉搏。月光下,刺刀的寒光與血花交織成詭異的圖案,某個瞬間,他仿佛看見魏楷被日軍刺中腹部,卻仍用斷指挖出敵人的眼珠。
"師長,撤吧!"副官拽著他的衣袖。楊漢域甩開手臂,從懷裡掏出妻子的照片。玻璃相框在炮火中震顫,映出他蒼老的麵容。照片裡的妻子穿著藍布旗袍,抱著不滿周歲的女兒站在油菜花田裡。他突然想起女兒出生時的啼哭,那聲音曾讓他在戰壕裡笑出眼淚。
"把軍旗升起來!"他沙啞的命令驚起一群夜鴉。指揮所的旗杆在炮火中折斷三次,最終由三個士兵用身體支撐著重新立起。血色黎明中,"川"字軍旗在彈雨中獵獵作響,旗杆下堆著七具日軍屍體,每具屍體的心臟部位都插著染血的竹簽——那是川軍特有的處決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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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援軍終於突破封鎖時,棋盤山主峰已化作焦土。楊漢域坐在遍地屍體中,用染血的手帕擦拭著懷表。秒針突然顫動,在19時15分的位置重新跳動。他抬頭看見魏楷的敢死隊僅剩的三人正互相攙扶著走來,每個人的後背都插著日軍的刺刀,卻仍將"死"字旗牢牢攥在手中。
遠處傳來集合的號聲,楊漢域站起身,軍裝上的血漬已經凝固成暗紫色的花紋。他最後望了一眼主峰,那裡躺著兩千三百名川軍將士的遺體,他們的槍口大多指向山下,指甲縫裡嵌著敵人的皮肉。當第一縷陽光穿透雲層時,他聽見風中傳來若有若無的川江號子,那聲音悲壯蒼涼,仿佛是三千萬四川父老在雲端為他們送行。
血色黎明撕開天際時,楊漢域的皮鞋陷入黏稠的泥土裡。三公裡外的主峰在硝煙中佝僂著身軀,仿佛被抽去脊梁的巨人。他的望遠鏡掃過屍橫遍野的戰場,看見魏楷的敢死隊陣地插著三十七麵日軍軍旗——每一麵都被刺刀挑穿,旗杆上凝固的血痂在晨霧中泛著烏光。
"師長,這是從133師陣地找到的。"副官遞來半截斷槍,槍托上的"死"字旗殘片還沾著腦漿。楊漢域認出那是趙團長的配槍,三個月前他還在軍部見過這個總愛哼川劇的漢子。此刻斷槍的缺口裡嵌著日軍少尉的肩章,金屬扣環上還掛著半片指甲。
突然,陣地東側傳來密集的機槍聲。楊漢域轉身看見炊事班老張頭揮舞著菜刀衝出戰壕,他背上的鐵鍋叮當作響,像是在敲著喪鐘。三個日軍士兵被這突如其來的攻勢嚇懵,竟被老張頭砍翻兩個,第三個的刺刀捅進他胸膛時,老人仍死死咬住對方的耳朵。
"全體上刺刀!"楊漢域抽出指揮刀,刀刃映出他鬢角的白發。身後八百殘兵同時拉動槍栓的聲音驚飛了盤旋的禿鷲,那些黑翼掠過血色殘陽的畫麵,像極了出川時送彆的紙錢。他忽然想起妻子說過,川軍的血染紅長江時,江裡的魚都會逆流而上。
日軍的衝鋒在正午時分達到高潮。楊漢域的指揮所被三發擲彈筒擊中,警衛員用身體替他擋住彈片,臨終前還在念叨著"幺妹兒該上學了"。楊漢域抱著逐漸冰冷的屍體,發現少年口袋裡裝著半塊發黴的糍粑,那是出發前母親塞給他的乾糧。
"師長,咱們被包圍了!"副官的喊聲混著血腥味。楊漢域站起身,看見漫山遍野的日軍如同螻蟻般湧來。他摸出妻子最後的家書,信末女兒稚嫩的筆跡寫著:"爹爹什麼時候回家?"他將信紙疊成紙船,放進被血水染紅的戰壕,任其隨波逐流。
最後的時刻,楊漢域把指揮部所有傷員集中在彈藥庫。他親自點燃導火索,看著那些纏著繃帶的士兵們唱起《大刀進行曲》,沙啞的歌聲在爆炸聲中顯得格外悲壯。當火光衝天的瞬間,他仿佛看見妻子抱著女兒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背後是金燦燦的油菜花田。
援軍抵達時,棋盤山主峰已化作焦土。清理戰場的士兵們發現,楊漢域師長的遺體跪坐在彈藥庫廢墟中,懷中抱著被燒焦的軍旗。他的右手還保持著握槍的姿勢,食指扣在扳機上,麵前倒著七具日軍屍體,每具屍體的咽喉都插著刻有"川"字的竹簽。
在指揮所遺址,援兵們找到了那塊停擺的懷表。當工兵小心翼翼擦拭表麵時,凝固的血漬下隱約露出"平安"二字——那是楊夫人用簪子刻下的祈願。懷表最終被送往重慶博物館,玻璃展櫃裡,19時15分的指針永遠定格在川軍出川抗戰三周年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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