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鐵,沉沉地壓在大彆山巔,仿佛要將這連綿山巒壓入地底。長江水裹挾著腐葉與濃烈硝煙,在那如血殘陽的映照下,泛起詭異的紫芒,宛如一條受傷的巨獸,發出沉悶的咆哮。
第29集團軍司令部的牛皮帳,在秋風如刃的肆意撕扯下,發出“獵獵”聲響,似在與這殘酷的戰局抗爭。
帳內,沙盤之上,九狼山突兀而立,猶如尖銳的狼牙,生生將長江防線咬出一個觸目驚心的缺口。
王纘緒將軍麵色凝重,手中馬鞭第三次重重落下,“啪”的一聲脆響,震得沙盤邊緣的黃土簌簌滾落,恰似戰場上不斷消逝的生命。
“李穠,你麾下447旅素有‘川中虎賁’之名,這九狼山……”王纘緒將軍話語未落,帳外便傳來山崩般的踏步聲,那聲音雄渾有力,似千軍萬馬奔騰而來。
簾幕驟然分開,一員鐵塔般的漢子裹挾著冷冽山風闖入帳中,腰間三尺雁翎刀在搖曳燭火下映出森然青芒。
刀鐔處半枚川漢鐵路股票泛著神秘幽光,仿佛在訴說著一段波瀾壯闊的過往,而刀柄上那紅綢,分明是當年袍哥“仁”字旗邊角精心所製,帶著袍哥的熱血與義氣。
李穠單膝跪地,身姿如鬆,灰布軍裝下肌肉虯結如鐵,彰顯著無儘的力量與堅韌。他緩緩解下腰間酒葫蘆,輕輕搖晃,醇厚的高粱酒香瞬間混著帳內的硝煙味彌漫開來,那酒香仿佛能驅散幾分緊張的氣氛。
“軍長且看。”他說著,葫蘆傾側,三枚青銅錢“叮叮當當”落入掌心,錢眼處皆纏著紅絲線,在燭光下閃爍著奇異光芒——這正是當年袍哥“三刀六洞”時立下的血誓,每一絲紅線都凝聚著袍哥的生死承諾。
恰在此時,帳外驟雨突至,豆大的雨點“劈裡啪啦”砸在牛皮帳上。幾個渾身透濕的士兵抬著擔架匆匆撞進來,雨水順著他們的衣角不斷滴落,在地上彙聚成小窪。
擔架上的傳令兵腸子流了半尺,麵色如紙,卻仍用染血的指甲死死摳著密報,嘴唇顫抖著:“波田支隊……黃柏城……”話未說完,喉間便湧出一大口黑血,染紅了身下的擔架。
李穠見狀,神色一凜,猛地撕開衣襟,心口碗口大的傷疤在燭火下泛著青黑,宛如猙獰的惡獸。那是五年前在萬縣碼頭,為救袍哥兄弟,他被軍閥刺刀無情洞穿留下的印記。
刹那間,他的思緒飄回到那年寒冬,袍哥兄弟圍在他身旁,用薑湯暖著他凍僵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用紅布裹住他流血的傷口,兄弟間關切的目光與溫暖的話語仿佛就在耳邊。
“弟兄們!”李穠突然一聲怒吼,聲若洪鐘,震得帳外戰馬嘶鳴不已。他將血書迅速揣入懷中,腰間雁翎刀“噌”地出鞘三寸,寒光閃爍,映出他瞳孔裡那如血的血絲,透著決然與無畏。
他的手微微顫抖,忽然取出懷中半塊糍粑,月光從帳頂縫隙灑落,清晰可見糍粑上的指紋凹陷,那是老娘連夜趕製時留下的深深印記,帶著家的溫暖與牽掛。
營地裡瞬間炸開了鍋。那些來自自流井鹽場的鹽工,平日裡扛著鹽包的粗壯手臂,此刻緊緊握著漢陽造,眼神中透著堅毅;內江糖坊的夥計們,將砍柴刀握得緊緊的,那刀刃在月光下反射出清冷光芒。他們腰間的兵器相互碰撞作響,似在奏響一曲激昂的戰歌。
炊事班老楊頭抱著酒壇,腳步踉蹌地趕來,壇中“袍哥酒”潑濺在青石板上,騰起辛辣的霧氣。壇底赫然刻著“同生共死”四個篆字,那是十年前袍哥結義時所鐫,曆經歲月,字跡依然清晰,仿佛在訴說著袍哥間永恒的情誼。
李穠翻身上馬,馬蹄高高揚起,踏碎滿地銀白月光。途經山神廟時,他忽然勒住韁繩,月光如水,灑在廟前石案上,半塊缺角的糍粑靜靜躺在那裡——那是離川時老娘塞給他的。他緩緩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涼的青石板上,“咚咚”之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仿佛又聽見老娘在巴山夜雨裡,用那略帶沙啞卻滿含深情的嗓音唱著:“袍哥堂口義氣深,出川抗戰為鄉親……”山風輕輕掠過廟簷銅鈴,“叮叮當當”作響,竟與當年碼頭貨郎的撥浪鼓聲一般無二,勾起他無數回憶。
九狼山北麓的鷹嘴崖上,李穠勒馬駐足。山風如怒,卷著刺鼻的硝煙味撲麵而來,他的灰布軍裝被吹得獵獵作響,宛如一麵不倒的旗幟。
三百弟兄呈扇形散開,月光灑下,可見他們腰間的砍柴刀、殺豬刀泛著冷光,這些市井出身的川娃子,把手中兵器使成了市井百業的模樣,卻又帶著一股彆樣的英氣。
“舵把子,你看!”副旅長張麻子突然指著東南方,神色焦急。天際線處,日軍的探照燈如慘白巨蟒,張牙舞爪地吞噬著黃柏城的夜空,將那片土地照得如同白晝,卻透著無儘的陰森與恐怖。
李穠眉頭緊皺,伸手摸了摸雁翎刀上的“忠勇”銘文,五年前在宜昌碼頭鑄刀的場景如電影般在腦海中清晰浮現: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川漢鐵路的股民們懷著滿腔熱血,捐出最後一塊銀元,那一枚枚銀元彙聚在一起,仿佛是川人不屈的信念。
老匠人頭懸梁錐刺股,在火爐前三天三夜未曾合眼,通紅的爐火映照著他堅毅的麵龐。
刀成那日,老匠人仰天長笑,將最後一口血噴在刀刃上,大聲笑道:“這刀若飲倭寇血,方不負川人血性!”那聲音仿佛穿越時空,在耳邊回蕩。
“傳我的令!”李穠突然扯開衣襟,露出心口那觸目驚心的傷疤,宛如古老的圖騰。“各營按袍哥堂口編製,一營仁字旗守左翼,二營義字旗據右翼,三營禮字旗居中策應!”
話音未落,山風中突然傳來若有若無的川劇鑼鼓聲,仔細聽來,卻是炊事班老楊頭帶著夥夫們,用鐵鍋銅勺敲出《將軍令》的激昂節奏。銅勺碰撞聲中,竟混著當年袍哥碼頭卸貨時那整齊劃一的號子聲,聲聲入耳,振奮人心。
鷹嘴崖下的河穀裡,七名斥候正以袍哥暗語緊張聯絡。他們將三顆石子擺成“品”字形,又在石縫間插了根點燃的香,嫋嫋青煙升騰而起——這是當年袍哥“擺茶碗陣”的暗號,承載著袍哥獨特的聯絡方式與信任。
為首的斥候突然全身一震,月光下可見他後頸處的青龍紋身正在滲血,那是日軍刺刀留下的舊傷,如一道猙獰的蜈蚣。
他的思緒瞬間飄回到三年前在重慶碼頭,為護袍哥貨船,他被鬼子刺刀刺中,鮮血染紅了江水。兄弟們急忙圍過來,用桐油混著香灰給他敷傷,那關切的眼神與焦急的呼喊仿佛就在昨天。
“報告旅長!”斥候單膝跪地,呈上染血的日軍作戰圖,神色緊張。“波田支隊前鋒已至鬆樹林,他們的擲彈筒……”話音未落,西南方向突然傳來悶雷般的轟鳴,大地都為之震顫。
李穠瞳孔驟縮,那是日軍九二式步兵炮的聲音,熟悉而又令人憎惡。他迅速抽出雁翎刀,刀身映出自己染血的瞳孔,透著無儘的殺意——那是當年在袍哥“黑吃黑”時,親手宰了三個漢奸留下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