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山城頭,硝煙如墨,恰似鉛雲沉沉壓下,將整座城籠於一片肅殺的死寂之中。曾蘇元斜倚在半截坍塌的城牆上,那城牆磚石似也不堪戰火摧殘,處處斑駁。遠處,日軍坦克履帶碾壓碎石之聲,如惡鬼磨牙,一聲聲齧咬著他的神經。
這三日三夜的浴血奮戰,恰似一場永無儘頭的噩夢。曾蘇元手中那柄镔鐵槍,如今已斷成兩截,宛如壯士折戟,訴說著往昔的崢嶸。他右肩之上,赫然中了三槍,傷口處凝結的血痂,被汗水浸得泛白,恰似寒冬殘雪,搖搖欲墜。左手虎口撕裂,其間竟嵌著日軍的碎骨,那是昨日他以血肉之軀,徒手撕開鬼子刺刀時留下的慘烈印記。
“師長,喝口水吧。”說話之人,乃副官張振海。他手中那半壺涼水,壺身猶自沾著戰友的腦漿,殷紅刺目,似在無聲控訴著這場戰爭的殘酷。這位素有川東雙槍將美譽的漢子,此刻右耳已被彈片削去半邊,鮮血順著脖頸蜿蜒而下,洇進衣領,宛如一幅寫意的血色水墨畫。
曾蘇元緩緩搖頭,目光如炬,掃向城隍廟前那片廢墟。往昔繁華之地,如今已化作殘垣斷壁,一片狼藉。三百藤甲兵,那是他曾引以為傲的精銳,如今卻僅餘三十七人,半數重傷,正躺在臨時搭建的竹棚之中,痛苦呻吟。而更令他揪心的,是那些無辜百姓。昨日巷戰之時,誤傷的王老漢此刻仍在聲聲哀號,懷中緊緊抱著被流彈奪去生命的孫女,那場景,如同一把重錘,狠狠撞擊著曾蘇元的心。
“五爺他們呢?”曾蘇元突然開口,聲音沙啞,仿佛砂紙摩擦。他想起了袍哥堂口的援兵,那是他心中最後的一絲希望。
張振海低下頭,神色黯然:“五爺帶著弟兄們去東門接應友軍,至今未歸……”話未說完,東南方陡然傳來一陣悶雷般的爆炸聲,聲浪滾滾,震得人耳鼓生疼。
曾蘇元心中一緊,掙紮著想要起身,卻覺渾身乏力,幾近虛脫。他抬眼望去,隻見一團火球自東門方向衝天而起,那是袍哥堂口的信號彈,綠色火焰在灰暗的天際格外刺目,宛如幽冥鬼火。他心中一沉,這是“玉石俱焚”的暗號,意味著五爺和袍哥弟兄們怕是凶多吉少。
“老五……”曾蘇元嘴唇顫抖,重重跌坐回去,喉嚨裡泛起一陣血腥氣,仿若有一團烈火在胸膛燃燒。五爺,那可是川東袍哥總舵主,去年出川之際,曾立下“不滅日寇不回巴山”的錚錚誓言,此刻卻……
恰在此時,日軍的衝鋒號驟然響起,尖銳刺耳,如同一把利刃劃破長空。其間還夾雜著坦克引擎的低沉轟鳴,恰似惡魔的咆哮。曾蘇元透過彌漫的硝煙望去,隻見三輛九五式輕型坦克正氣勢洶洶地碾過廢墟,那鋼鐵巨獸所到之處,磚石飛濺。車頂上的歪把子機槍噴吐著火舌,一道道火鏈向著川軍陣地瘋狂掃射。在坦克後方,數百名日軍步兵呈散兵線緩緩推進,那一麵麵膏藥旗,在晨霧中如鬼影般搖曳,透著說不出的陰森。
“準備戰鬥!”張振海嘶聲大吼,聲嘶力竭,將最後一箱手榴彈奮力推到曾蘇元身邊。三十七名川軍傷員,雖個個身負重傷,卻互相攙扶著,艱難起身。他們有的拄著斷槍,那槍杆上沾染著戰友的熱血;有的緊握著帶血的刺刀,眼神中透著決然與堅毅。
曾蘇元將斷槍狠狠往地上一頓,就在此時,西南角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他轉頭望去,卻見數十名百姓被日軍如驅趕牲畜般押解而來。為首的是個少佐軍官,身形矮小,卻透著一股狠厲之氣,軍刀上還滴著鮮血,在陽光下閃爍著寒芒。
“支那軍人,投降還是看著他們死?”少佐操著生硬的漢語,咧嘴怪笑,刀鋒緩緩抵住一位老婦人的咽喉。那老婦人麵容憔悴,眼神中滿是恐懼與絕望。
曾蘇元的手猛地抓住斷槍,指節因用力過度而發出咯咯聲響,似要將這斷槍捏碎。他看見人群中,有個裹著紅肚兜的嬰兒正放聲啼哭,那稚嫩的哭聲在這殘酷的場景中顯得愈發淒厲。嬰兒的母親用身體緊緊護著他,眼神中滿是哀求,仿佛在向曾蘇元訴說著最後的希望。
“師長,不能上當啊!”張振海急忙扯住他的衣袖,急切說道,“這是鬼子的奸計!”
曾蘇元又何嘗不知,日軍慣用百姓做人肉盾牌,以此來脅迫中國軍人投降。但此刻,他渾身的傷口仿佛都在發出痛苦的呐喊,三天未曾合眼,眼睛布滿血絲,恰似兩團燃燒的火焰。耳邊,仿佛響起女兒小芳的哭聲,那是三年前離開四川時,女兒抱著他的腿,哭喊著“爹爹不要走”的場景,曆曆在目。
少佐似乎看出了曾蘇元的猶豫,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笑意,軍刀突然用力,劃破老婦人的喉嚨。鮮血如泉湧般噴出,濺在城牆上,那殷紅的血跡,瞬間洇染開來。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叫,嬰兒的哭聲愈發響亮,似在向這殘酷的世界抗議。
“住手!”曾蘇元一聲怒吼,聲震四野,驚飛了城頭棲息的烏鴉。他緩緩將斷槍插在地上,雙手顫抖著解開衣襟。日軍士兵見狀,頓時緊張起來,機槍手迅速將槍口對準他,黑洞洞的槍口,仿佛隨時準備吞噬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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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佐眯起眼睛,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渾身浴血的中國軍人。隻見他胸前掛著的,並非勳章,而是半塊殘破的玉佩。玉佩上雕著巴山蜀水的紋路,雖已殘缺不全,但那細膩的雕工仍能讓人想象出它往昔的精美。玉佩邊緣參差不齊,顯然是被暴力扯斷的。
“認得這玉嗎?”曾蘇元慘笑一聲,笑聲中滿是悲憤與決絕,“三年前你父親在南京留下的。”
少佐瞳孔驟縮,仿佛被一道閃電擊中。三年前,南京淪陷,他的父親,日軍第十六師團某聯隊長,正是被這塊玉佩的主人用匕首捅穿喉嚨。當時,那名中國軍人在剖腹自儘前,將玉佩掰成兩半,一半塞進他父親的屍體,另一半……
“你是……”少佐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眼神中閃過一絲恐懼。
“巴山袍哥曾蘇元。”曾蘇元話音未落,突然暴起,如猛虎撲食般將懷中藏著的手榴彈拉響。刹那間,火光衝天,熱浪滾滾,仿佛要將整個世界吞噬。在那火光中,他仿佛看見鄧錫侯策馬而來,身後跟著無數袍哥弟兄,個個神情激昂,齊聲高唱《將軍令》。那激昂的歌聲,如同一股暖流,湧上他的心頭。
爆炸的氣浪如排山倒海般襲來,將張振海狠狠掀翻在地。他掙紮著爬起來,眼前一片模糊,硝煙彌漫中,隻見曾蘇元的身體被氣浪高高拋向空中,那斷槍在火光中劃出一道銀弧,恰似流星劃過夜空。日軍少佐的軍刀,此刻竟插進曾蘇元的腹部,而他的手,還緊緊攥著那半塊玉佩,似要將這最後的信念攥緊。
“師長!”張振海悲吼著,不顧一切地撲過去,卻被日軍密集的機槍火力壓製。他眼睜睜地看著日軍士兵從廢墟中拖出曾蘇元的屍體,少佐獰笑著將軍刀從屍體上拔下,那一幕,如同一把鋼刀,狠狠刺痛他的心。
突然,城牆上響起一聲清脆的槍聲。張振海抬頭望去,隻見一名渾身纏著繃帶的川軍士兵正用步槍瞄準。“砰”的一聲,少佐的腦袋瞬間炸開一朵血花,紅白相間的腦漿濺了一地。
“狗日的!”那士兵怒吼著,用儘全身力氣扔出最後一顆手榴彈,“給師長報仇!”
手榴彈在日軍人群中爆炸,騰起一團黑煙,慘叫聲此起彼伏。張振海趁機一個箭步,撲向曾蘇元的屍體。他將師長背在背上,在戰友們的掩護下,艱難撤退。身後,傳來日軍的咒罵聲,還有坦克那令人膽寒的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