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長白山腳下有個黑林溝屯子，屯東頭住著個趙大山。這人四十出頭，虎背熊腰，一臉絡腮胡子，年輕時在山外當過兵，據說在行伍裡還立過功，後來不知怎的回了鄉，平日裡話不多，獨自住在祖傳的老屋裡，靠著打獵和采山貨過活。
黑林溝屯子後麵是連綿的老林子，屯裡人世代都信保家仙，幾乎家家戶戶都供著胡黃白柳灰的牌位。這趙大山偏不信邪，家裡什麼也不供，有人勸他，他便瞪起眼睛：“當兵的時候，槍子兒都不怕，還怕這些沒影兒的東西？”
這年剛入冬，屯子裡就出了怪事。
先是屯西頭老李家的雞窩半夜被扒了，十幾隻肥雞消失得無影無蹤，地上連根雞毛都沒留下，隻有一股子若有似無的腥臊氣。接著是張寡婦家的看門大黑狗，平日裡凶得很，那天早上發現時，直挺挺地倒在院子裡，脖子上兩個小洞，渾身的血都被吸乾了。
屯子裡人心惶惶，老輩人都說，這怕是招了“皮臉子”了。
“皮臉子”是這地方的土話，說的是山裡一種邪乎東西。傳說這東西渾身長毛，臉像是被人硬生生剝了皮，血肉模糊，最愛在冬天出來害牲口，有時也害人。它行動快如風，力氣大得嚇人，尋常刀槍難傷。
屯長請來了隔壁屯的劉二神，想請他看看。劉二神跳了大神，請了仙家，最後臉色發白地告訴屯長：“是來了個厲害家夥，道行深，怨氣重，俺家堂口上的仙家都不願招惹它。讓屯裡人晚上早點關門，自求多福吧。”
這話一傳開，屯子裡更是炸了鍋。天一擦黑，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大人孩子都不敢出門。
唯獨趙大山不信這個邪。他拎著一杆老舊的獵槍，夜裡反而在屯子裡轉悠，嘴裡還嘟囔：“裝神弄鬼！讓老子碰上，非崩了它不可！”
這天夜裡，月黑風高，嗚咽的北風刮得人骨頭縫都發冷。趙大山喝了半斤燒刀子，渾身燥熱，正扛著槍在屯子裡巡邏，忽然聽到屯子南頭老孫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豬嚎聲，中間還夾雜著一種低沉的、像是破風箱拉扯般的喘息。
趙大山心頭一緊，快步衝了過去。老孫家的豬圈裡，黑影幢幢，一股濃烈的腥臊惡臭撲麵而來，熏得他幾乎作嘔。借著雪地反射的微光，他看清了——一個似人非人的東西正趴在豬背上！
那東西約莫有半人多高，渾身長滿黑褐色的粗硬長毛，四肢奇長，爪子尖銳如鉤。最駭人的是它的臉，果真像是被活剝了皮，血肉模糊一片，根本分不清五官，隻有兩個黑窟窿對著肥豬的脖子，發出“嗬嗬”的吮吸聲。那二百來斤的肥豬，被它按在地上，竟動彈不得，隻能絕望地嚎叫。
趙大山雖膽大，乍見這場景，也是頭皮一炸，汗毛倒豎。但他畢竟是見過血火的人，當即穩住心神，罵了句“操你娘的怪物”，端起獵槍，對準那黑影“砰”的就是一槍。
鐵砂子呈扇形噴射出去，大部分都結結實實地打在那東西的背上。隻聽它發出一聲尖銳刺耳、完全不似人聲的慘嚎，“嗷嗚——”，猛地回過頭來。
那兩個黑窟窿似的眼睛，瞬間對上了趙大山。一股冰冷、怨毒、殘忍的氣息撲麵而來，讓趙大山這鐵打的漢子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那皮臉怪挨了一槍，背上黑色的汙血直流，顯然受了傷，但卻遠未致命。它拋下奄奄一息的肥豬，四肢著地，快如閃電般朝趙大山猛撲過來，帶起一股腥風。
趙大山反應極快，來不及裝填火藥，掄起獵槍就當棍棒使，用足力氣狠狠砸向撲來的怪物。隻聽“哢嚓”一聲，結實的榆木槍托砸在怪物肩上，竟應聲斷裂！那怪物隻是身形一滯，利爪帶著風聲就抓向趙大山的麵門。
趙大山急忙後撤步，險險避開，胸口棉襖被劃開一個大口子。他心下大駭，這玩意力氣太大，皮糙肉厚得不像話！他順手抽出彆在腰後的開山刀，這是他在部隊裡用慣的冷鋼刀，鋒利無比。
怪物再次撲來，動作快得隻留下一道黑影。趙大山仗著在部隊裡練就的格鬥本事，側身躲過撲擊，回手一刀狠狠劈在怪物腰上。這一刀感覺像是砍中了堅韌無比的老牛皮，震得他虎口發麻，但刀鋒終究是切了進去，黑血噴濺。
皮臉怪又是一聲淒厲慘嚎，猛地扭身，長臂橫掃，重重打在趙大山持刀的手臂上。趙大山隻覺得一股巨力傳來，整個人被掃得踉蹌幾步，開山刀也脫手飛出，掉在遠處的雪地裡。
怪物受傷吃痛，凶性大發，不顧一切地再次撲上，將趙大山撞倒在地，那張血肉模糊、散發著惡臭的“臉”直往他脖子上湊，獠牙畢露。
趙大山拚命用雙臂抵住怪物的脖頸，那怪物力大無窮，冰冷腥臭的口涎滴落在他臉上。眼看那獠牙就要咬合，趙大山甚至能聞到它喉腔裡那股子腐肉和血腥混合的氣味。他憋足了氣，額頭青筋暴起，眼看就要支撐不住。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忽然旁邊傳來一聲清脆的喝罵：“呔！那孽障！還敢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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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黃影迅疾如電，猛地撞在皮臉怪的側腦上。竟是一隻體型頗大的黃皮子黃鼠狼）！這黃皮子動作快得眼花繚亂，對著皮臉怪的眼睛、耳朵又抓又咬。
皮臉怪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乾擾，動作一緩。趙大山趁此機會，氣沉丹田，猛地一個兔子蹬鷹，用儘平生力氣將身上的怪物踹開一截，就地一滾，撿回了自己的開山刀。
那黃皮子見趙大山脫困，“吱”地叫了一聲，瞬間竄入旁邊的柴火堆，消失不見。
皮臉怪晃了晃被撞疼的腦袋，注意力再次完全鎖定趙大山，低吼著又要撲上。
趙大山失了獵槍，手持開山刀，心中卻反而定了幾分。他緊緊盯著怪物，發現這怪物每次動作時，那沒有皮毛覆蓋、血肉模糊的臉上，似乎隱隱有什麼東西在微微搏動，顏色也比周圍更深。
“莫非那是它的要害？”趙大山心念電轉。眼看怪物再次撲近，他這次不閃不避，看準時機，猛地一個矮身滑步，險之又險地避開利爪，同時右手開山刀自下而上，用儘全力猛地一捅一剜！目標直指那張怪臉的中心！
“噗嗤！”
刀身齊根沒入！一股黑血和難以形容的腥臭漿液猛地噴濺出來，濺了趙大山滿頭滿臉。
那皮臉怪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絕望慘嚎，震得整個豬圈都嗡嗡作響。它猛地向後踉蹌，雙手胡亂地去抓臉上的刀。掙紮了片刻，最終轟然倒地，四肢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彈了。那股濃鬱的腥臊惡臭也隨之開始慢慢消散。
趙大山喘著粗氣，抹了一把臉上的汙血，警惕地盯著那不再動彈的怪物，生怕它再暴起傷人。
這時，周圍的住戶聽到動靜，膽大的已經舉著火把、提著鐵鍬鐮刀圍了過來。看到豬圈裡的景象，無不駭然。
老孫頭戰戰兢兢地用火把一照，隻見那怪物躺在地上，漸漸顯出了些原型，似乎像是隻體型異常碩大、發生了詭變的老獾子或是人熊，但那張臉依舊猙獰可怖。
“真……真讓大山給宰了！”人們又驚又喜，看著一身血汙、持刀而立的趙大山，眼神裡充滿了敬畏。
屯長也趕來了，見狀連忙吩咐：“快，弄些柴火來，把這晦氣東西燒了！燒乾淨些！”
大火燒起來的時候，發出劈啪的響聲和難以言喻的焦臭味。趙大山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忽然覺得手臂火辣辣地疼，撩開袖子一看，剛才被怪物掃中的地方，一片烏黑，腫起了老高。
這時，那隻之前幫忙的黃皮子不知又從哪兒鑽了出來，蹲在不遠處的柵欄上，歪著頭看著趙大山，小眼睛滴溜溜地轉。
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見狀，恍然大悟，連忙對趙大山說：“大山！快！給這位‘黃仙’磕個頭！今兒晚上要不是它幫你那一下，懸啦！”
趙大山看著那隻通人性的黃皮子，想起剛才那千鈞一發的救助，心裡也是信了幾分。他這人倔，但不傻，恩怨分明。他衝那黃皮子抱了抱拳，沉聲道：“多謝了！”
那黃皮子像是聽懂了似的，“吱”了一聲，轉身竄進黑暗中不見了。
老人對趙大山說：“它這是受了你的禮了。大山啊，有些事兒，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老林子裡，有些東西咱說不清道不明，該敬還是要敬著點。”
經此一事，趙大山雖還是不太信保家仙那一套繁瑣的規矩，但態度卻變了不少。他手臂上的傷，找了屯裡的老郎中瞧了，敷了藥，過了大半個月那黑腫才消下去。
後來，他在自家屋後角落簡單設了個牌位，偶爾擺些酒肉供奉。說也奇怪，自那以後，他進山打獵采藥，時常格外順利，偶爾還會在山上迷路時，看到一隻黃皮子在不遠處給他引路。
黑林溝屯也重新恢複了安寧。趙大山刀劈皮臉怪的故事，越傳越廣，越傳越神，成了長白山下十裡八鄉老百姓茶餘飯後最津津樂道的奇談。
隻是每到冬天夜裡，北風呼嘯而過老林子，發出嗚嗚聲響時，屯裡的老人還會念叨起那年冬天的邪乎事，並叮囑兒孫：山野之大，無奇不有，對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可以不信，但得心存幾分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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