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秋收之後的一天傍晚,男人收工回來,直喊累。她從灶間出來,看到男人黃草紙一樣的臉。那一刻,她的心咯噔了一下,像一截木頭斷掉一樣。她趕緊把男人扶到椅子上坐了,衝了一碗雞蛋茶遞過去。男人沒有像往常那樣急不可耐,咕咚咕咚一口氣下肚,他端著碗皺著眉看了一下,唯恐燙著一般的樣子,這才小心翼翼噓了一口,一碗雞蛋茶隻下去一小半,男人就咽不下去了,坐了一會,隨即讓她扶著進了裡屋床上歇了。
她給他扯過被子蓋上,在尚未黑透的屋地站了一會,腦子裡亂七八糟想了些不該想的事情,天就慢慢黑了。她看看床上窩著的男人,心裡忐忑不安,難道?她不敢想下去,轉念又責怪自己,不往好的方麵猜想,就呸呸呸往地上啐了幾下,啐過之後,又寬慰自己,男人隻是累了,歇歇就會好起來的。
天完全黑透了,四下裡闃寂無聲,一時間,一切似乎靜止了,床鋪,家具,連同他和她,都沉浸在一種亙古不變的幽靜裡,隻有他的呼吸聲依稀可辨,急促,短暫,似乎還摻雜著那麼一點的躁動。遠處傳來幾聲叫喚孩子回家的聲音,悠長飄渺,她歎口氣,又給男人掖掖被腳,出去張羅晚飯。
兒子永昶十六歲了,在濟南正誼中學讀書,家裡吃飯的隻有他和她。饒是如此,她也沒有因此降低生活的標準,爹娘曾經交代過,家裡唯一不可委屈的是男人,因為男人出力操心都要多於女人。事實上,她也一直踐行著爹娘的教導,儘心儘力侍奉一家老少。自從公婆過世,兒子又求學在外,她把原本的吃穿用度的花銷基本上花在了男人的飲食上。為此惹得男人取笑她,說她絕戶吃。她回他,吃到肚裡怎麼都不虧,總比花臉強。
花臉是村裡的二流子,祖上的幾十畝地不到兩年全被踢踏乾淨,另外還欠了一屁股外債。
花臉倒不是吃喝敗的家,他嗜賭如命,大小牌局不拒,甚至跑到幾十裡外的蘭陵去賭。老古語有諺,遠嫖近賭,說的就是必須遵循的忌諱,他卻偏偏執拗著來,一晚上輸掉五畝伸勺子挖飯的夜潮地另加一頭正當壯年的大牤牛。
花臉的媳婦氣不過,一根繩子把自己吊在了院子裡的棗樹上,留下兩個哇哇叫的孩蛋。從此,花臉成了村裡的反麵典型,哪個男人稍有點出格的行為,被教訓的過程總會扯到花臉。
晚飯做好後,她去叫男人,點亮燈後,她被嚇了一跳,不知道什麼時候,男人起來了,他蔫蔫地坐在床沿上,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看到她,他笑了一下,似乎有些勉強,接著強撐著下了床。他下床的時候腳步有些虛,沒了平日的鏗鏘有力。她走過去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了,笑了一下說,我又不是紙糊的,沒事,可能要發熱。聽他這樣一說,她趕緊去試他的額頭,卻發現那裡冰涼,像冬天裡的一塊鐵,哪裡有丁點要發熱的兆頭呀。
男人說不餓,還是被她硬拉著坐到了往常的位置上。菜是特地加的,一個紅燒茄子,一個大蔥煎雞蛋,一盤煎得焦黃的小草魚,另外一碗油鹽茶。都是他喜歡吃的,可是,男人一點胃口沒都沒有,勉強扒拉了幾下,挑了一小塊草魚,嚼了半天才下咽,似乎比吃黃蓮還苦。喝過幾口熱湯,男人氣色似乎好了點,卻不肯再動一筷。
不再吃點?她關切地問。
不想吃,他說,隨即靠在了椅背上,眯起了眼睛。
她默默地吃了幾口,重重心事讓她胃口全無。男人今天的表現讓她憂心忡忡,不由又想起流傳甚久的家族魔咒。算一算,男人剛過四十,離四十二隻有短短的兩年時光,她的心不由恐慌起來。呆坐了半晌,她才想起來收拾碗筷,然後給他倒了杯釅茶,坐在她旁邊胡思亂想起來。
男人動了動,似乎躺得很不踏實,她這才想起應該拿件東西給他蓋上,防止凉著。毯子拿來,他卻醒了,一雙眼睛迷茫地看著她,似乎剛才夢中醒來。
我剛才看到我爹了?他一句很平常的話差點讓她當場栽倒。哪來的爹?公公已經去世十五年了。瞬間,她的脊背一陣發麻,心揪得緊緊的。我昨夜做夢也夢到他爺爺了。她說,做夢,很正常。
可是我沒睡著呀,明明醒著,我就看到我爹身影一閃,跳過牆頭就走了。
你是睡著了,不睡著哪能做夢呢,她說,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臉,扯開話題說,要麼今晚彆上燈了,最近趕得太緊了。
我沒事,歇歇就好,他說,強撐著站了起來。
她的心裡一暖,自責自己剛才不該胡思亂想,人吃五穀雜糧哪能沒能沒病沒災呢,不能動不動就往不好的方向猜測。她指指茶杯,剛倒的,趁熱喝。
男人也好茶,他這點倒是和公公相像,隻是對泡茶的水卻不像公公那般講究。但是,對茶品好壞卻極其挑剔,非西湖龍井不喝。算一算,每年的固定花銷,光茶葉就是不小的一塊支出,不過,對於她這樣的家庭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麼。除了嗜茶,相比其他男人,自家男人還真挑不出什麼毛病。不像村裡一些窮梆子,不肯下力氣掙錢不說,還一門心思想老巧,整天悠悠蕩蕩,混跡於各個賭場,以期贏得有限的幾個喜麵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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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去世前幾年,男人已經獨自經管了家裡的一切。據他說,那年他才十七歲,原因是老爹隔三差五地要出趟遠門,家裡的一切就全部交給了他。過門後,對家裡的吃穿用度,地裡的收成以及佃戶的租子,公公一概不問,全權交給男人打理。又因為她的精明能乾,慢慢地男人也成了甩手掌櫃。
晚上,該上燈了,窯廠的羅鍋大哥過來,問還乾不乾,又說一等不來二等不來,大夥等急了,讓他過來看看,實在不行晚上就不上燈了。
每年的入秋,加班加點成了窯廠的慣例,因為一上凍,就沒法蒸製了,他們要趕在上凍之前儘可能地多出生胚,一個漫長的冬天可以慢慢地燒製,餘下的時間還能趕四鄉八集售賣窯貨。泥巴占據了滿滿三間屋子,在變成窯貨之前,好幾道工序缺一不可,對於他這個領頭的匠人來說,他的缺席就會使整個窯廠停工。羅鍋大哥恰恰是他完工後的下一道工序。
他聽了沒說什麼,披衣起來跟著羅鍋大哥走了,臨出門時回頭一笑,說不能讓弄些人等著,你就歇著吧。看著他消失在黑暗中的虛無的影子,她的心沉到腳底,不由想起那個唯恐避之不及的讖語,男不過四十二。
她戰戰兢兢等到男人回來。男人離去的最初,她沒有像往常一樣禱告,男人虛弱的樣子讓他想起老去多年的公公。當初,公公也是突然間病倒的,誰也沒有想到剛過四十一的,強壯如虎,山南赫赫有名的苗南拳會一病不起,並在床榻上熬過三個月之後,形如枯槁的離彆塵世。她在心裡禱告了千萬遍,直到大門吱呀一聲才把她從虛幻中驚醒。
男人似乎好了不少,隻是神色有些疲憊,衣服上沾滿星星泥點。往常的他可不是這樣。男人做窯匠,就是和泥水打交道,身上難免沾些泥水,可今晚顯然非比尋常,褲子上的泥點不說,屁股上咋會也有大片的泥漬。她張口欲問,不想男人笑著說,倒黴,一腚坐盆裡去了,還好,沒硌破屁股。她的心一驚,停止了給他擦腳的手,嫁給他近二十年,第一次聽說他出意外。
躺下的時候,男人支撐著身子伸出舌頭讓她看看,說口苦,苦的不叫招。男人的舌頭綠綠的,像長滿綠毛的芋頭乾,她不由想起公公的舌頭。當初公公就是這樣的舌頭,也整天說嘴苦。
那夜她睡得極不踏實,一個夢接著一個夢,曾經讓她以為自己一直醒著。但那確實是夢,因為他夢到死去的公婆。夢裡的公婆和活著時一樣,隻是自始至終一句話都沒說。令她奇怪的是夢到了兒子永昶,夢到了自己,就是沒夢到男人。在夢裡,她還想,男人到底去了哪裡了,為什麼看不到。
天還未攏明她就醒了,看著窗外青艮的天,她驚悸良久。這個夢讓她憂心忡忡,她覺得這個夢太不吉利,為什麼一家人獨獨不見男人。這預示著什麼,她不敢想下去,隨著晨雞的第一聲嘶鳴,她起床開始洗漱,暫時把那份憂戚忘在了腦後。
雖然男人的症狀和她記憶中公公的症狀完全不同,可男不過四十二那個魔咒就像一個繩索,在她的脖子上越擰越緊,讓她有喘不過氣的憋悶感覺。那感覺令她很沮喪,以至於每天禱告的時候老是走神。這期間,她瞞著男人去了趟鎮上的教堂,向主懺悔了自己的種種不是,並祈禱男人快快好起來。
神父約拿是個高個的意大利人,灰白的胡須像風中枯敗的衰草,隻是那雙藍色的湖泊一樣的眼睛裡,流露出的卻是聖母一樣慈祥的光輝。這樣的眼神十幾年未曾改變,可此刻,他的相貌卻老了許多,經詢問,才知道約拿前些日子生了一場病,用街頭李屠戶的話說,老外差點上了天堂。
敏河鎮許多人入了教,唯獨殺豬的李二嗤之以鼻,總是不屑地說,信主,有屁用,還不是得土裡刨食,還我的主我的神,走起路來架起雲,我看三嬤嬤滑倒半天沒起來,怎麼不架雲了?沒用,還是殺我的豬為正著,想吃豬肉還得到我這。
有人把李二的話學給約拿,約拿總是先在胸前劃個十字,說一句主啊,請饒恕他吧,然後沒了下文。李二雖然張狂,但是見到神父約拿倒也是不敢造次,麵對那一汪藍盈盈湖水一樣透明的眼睛,他覺得無論如何也無法讓自己坦然麵對,哪怕他操著尖刀,一刀子捅進豬脖子的時候眼睛眨都不眨。這樣的場景就有趣了,有人奚落李二,你不是能麼,殺豬不眨眼,咋看到神父不吱聲了。李二倒是不急不躁,笑笑,人家是外國人,到咱這做善事來了,不能欺生不是?
黃風口偶遇褚青山之後,那個意大利人被褚青山盛情邀請去了敏河。他本來的目的地是青石鎮,他已經過了敏河,路上碰巧遇到了苗南拳。在褚青山的再三鼓動下,意大利人給濟南的教會打了報告,把布道的地方由青石改為敏河。教會同意了他的申請,並派來一個嚴謹的刻板的英國人,八個月後,那個尖頂的教堂就高高樹立在街頭褚青山的地頭上了。
興之所至,褚青山路過教堂的時候會和那個改名約拿的意大利人聊上一會,問一些意大利的風土人情,更多時候,他讓夥計大亮去教堂,喊那個什麼叫約拿的過來喝酒。他覺得這個老外實在有趣,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說話從來不知道掖著藏著,純真的很,和這樣的人打交道不累,不用防著藏著,更不用耍心眼,這也是褚青山讓女兒喊他喝酒的主要原因。
最初,約拿滴酒不沾,還叫他也不要喝,說那是神的旨意。這時,褚青山就會露出狡黠的一麵,說我懂你們的教,那是好教,可是我讓你喝的不是酒,是我們的特產糧食精。知道不,糧食精,你,喝,不犯教規。約拿就有些猶疑地看著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喝,待看到褚青山一臉的真誠,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奶奶的,還是酒呀。約拿半生不熟的中國話把褚青山笑得樂不可支,這個老外委實可愛。
時間久了,約拿有時候會不請自到,多數時候空手,進門就喊,老褚,弄二兩。有時候他會拿一些稀奇的小玩意,送給小孩子,還一本正經的說不能白吃白喝不是,上酒。這時候的褚青山露出了豪爽的一麵,一邊讓準備下酒菜,一邊倒了滿滿兩碗,早已喝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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