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沉的像鍋底,一絲風都沒有,雪還是不見蹤影。氣溫暖和的像三月,哪還有一點嚴冬的樣子。倒有人聽老私塾念叨,快了,快了。熱雪冷雨,諺語都這麼說,可連著多日的溫暖,終歸消磨了許多人的耐心,有人罵罵咧咧,明著不敢罵老天爺,怕天打雷劈,可斜風潲雨的逮雞狗撒氣,弄得時不時雞飛狗跳一陣,免不了有看熱鬨的過來調侃一番,算是冬閒時難得的樂子。
大雪這天夜裡,迷迷糊糊中,苗褚氏聽到有人喊下雪了,聲音高亢激揚,含著無儘的歡喜。她忍不住貼到窗前,窗外已經一片銀白。盼了一冬的大雪突然降臨,她有一種無法言明的喜悅,心中暖暖的,似乎有了盼頭一般。炭火還未燃儘,半盆灰白的炭灰裡隱隱閃著一點溫暖的紅光,她下床往盆裡投了幾塊木炭,挑起一點火頭,然後拍拍床沿,告訴男人下雪了,她要把那份喜悅告訴男人。男人沒有動靜,似乎睡得很死。她又拍了拍床沿,聲響比剛才大了許多,可是那邊依然沒有動靜。又拍了一下,還是沒有動靜。她的心咯噔一下,這樣的情況卻是從來沒有過的。難道?她不敢去想,可不得不想。
肇慶,肇慶。她喊。
沒有應答,闃寂的夜裡隻有自己的回聲。
肇慶,肇慶。
她的聲音已帶著哭腔。她擦亮洋火點亮燈,舉到男人臉前,才發現他一動不動,早已沒了聲息。
肇慶啊,我的肇慶啊。
冬日夜長,憨柱半夜裡要給牲口喂一次料。他出門的時候大地一片純白,大片的雪花無聲地飛舞。突如其來的大雪讓憨柱由衷地歡喜,他抬起臉,熱切地迎接著這一片片上天的精靈。雪花落在臉上,像小孩調皮的小手讓他無限開心,莊稼人期盼的一場大雪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降落,旱了半冬的麥子急需一場大雪的慰藉。
苗家的牲口棚裡,大黃牛不緊不慢地嚼著草料,一雙溫潤的眼睛看著雪花飄舞的夜空。不遠處的那兩頭騾子,安靜地像個熟睡的孩子,間或一兩聲響鼻,打破夜的寧靜。憨柱喜歡這樣的場景,尤其在這樣下著大雪的夜晚。這個勞累了大半輩子的莊稼漢,心中一邊暗暗誇讚老天爺的開眼,一邊又不無憂戚地想著主家的病情。白日裡,主家破天荒地要吃芋頭,而且吃了三大塊,這天光乍破般的表現讓憨柱隱隱有不詳的感覺,這難道就是臨死前的回光返照?憨柱不敢想,但又確實想了。突然,一聲裂帛般的哭聲響起,憨柱暗歎一聲,知道男東家去了。兩滴淚珠順著黝黑的臉膛滑落,像雪花落在臉上。
憨柱進來就撲到了男人身上,大兄弟大兄弟喊著,嗚嗚哭了起來。苗褚氏也跟著哭,苗褚氏哭過一陣,冷靜下來後,把憨柱爺倆叫來,把男人挪到了地鋪上。憨柱爺倆進來就哭,惹得她哭了又哭,最後反倒勸慰起憨柱來。找了張白紙蒙在了男人臉上。這一切都是憨柱自發地操作,她隻木木地看著,直至憨柱問
一盆炭火即將燃儘,苗褚氏依然坐在男人跟前。她早已沒了眼淚,哭也是乾哭。她哭一會,停一會,停一會,哭一會,像個委屈至極的孩子懷著極大的委屈一樣。
憨柱爺倆哭過了,一溜靠牆蹲著,頭彆在雙腿間,像怕冷的貓頭鷹。大滿蹲著,手裡拿著一根草棒,無意識地亂畫著,不知想些什麼。
憨柱趁了幾趁,想勸慰東家彆哭了,猶豫了一會,想想不妥,就打消了那個念頭,隻盯著眼前的火盆發呆。灰白的碳灰像汙的雪,最後一塊木炭像死魚的屍骨,裂開的縫隙裡,微紅的餘火慢慢暗淡了下去。憨柱又投了幾塊木炭進去,不一會,劈啪的聲響爆開,木炭燃起了藍煙。
憨柱的女人推門進來,帶進了一股寒氣。她沒有像一般的村婦那樣裝模作樣地嚎啕大哭,而是悄然無聲地站到已經死去的苗肇慶的屍首前,默默端詳了一番,然後蹲到苗褚氏的跟前,抱住了她的肩膀,輕輕地啜泣,淚像斷線的珠子落個不停。
苗褚氏感覺有人進來,感覺有人抱住了她,那一刻,本來已經啜泣的苗褚氏又放聲大哭起來。
哭了一陣,憨柱的女人停止了哭泣,不停地勸慰著苗褚氏,讓她注意身體。在憨柱女人的勸慰下,苗褚氏漸漸住了聲。從悲傷中醒悟過來,苗褚氏立馬展現了她的乾淨利落,起身讓憨柱一家人坐了,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喪事怎麼辦,規模大小,以及用哪裡的響起班子,哪裡的廚子等等。直把憨柱聽得連連點頭,暗歎女東家的厲害。
說完這一切,苗褚氏看著憨柱,大哥,我能想到的就這麼多,你看看還有什麼漏的,你給參謀參謀,肇慶不在了,咱也不能丟他的臉,再說永昶還小,得顧忌他的名聲不是,以後還得說媳婦呢。雖說他爺爺的事也是我操辦的,可畢竟那時候肇慶在,我隻是幫幫腔,現在都弄到我身上,我一個女人家想事哪有弄全乎的?咱商量好,一俟交給老執,辦不好就是他們的事了。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憨柱沉思了一會,斟酌著怎麼開口。臨開口了,又看看自家女人,得到一個鼓勵的眼神後,憨柱說,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了,不過我覺得當務之急就是等天亮,趕緊把肇慶兄弟弄到老屋去,這麼冷的天可不能凍壞了。
苗褚氏感激地看看憨柱,又不無自責地說,這事是我疏忽了,哪想到他走那麼快呀,昨晚上還吃了好幾塊芋頭,我以為好歹能撐過頭年呢,哎,真沒想到,說著,她又拭了拭溢出的眼淚。
哪能這樣想呢,憨柱的女人勸道,再說,還是您好心,把那麼好的棺材讓給了狗蛋,不然的話,憑他狗蛋那副德行,努死他也值不起弄好的棺材。你不知道,村裡人哪個不說狗蛋有福,這還不是多虧東家您心善。要是擱旁人,彆說給他棺材,不上門罵一頓就算好的了。乾了缺德事,早晚不得好報,嚇死了吧。
聽到這裡,苗褚氏歎了口氣,誰不說呢,當時我看狗蛋家的確實也怪可憐的,一想,老親世鄰的,行行好吧,再說,家裡放個棺材,我也覺得瘮得慌,這沒想到,臨了臨了,自家男人沒窩了。
墳沒遷成,給公公準備的棺材就成了多餘的。沒出幾天,村裡的狗蛋死了,有能人給狗蛋女人出點子,苗家的棺材閒著也是閒著,看能不能給狗蛋用。當然,錢還是要出的,不過,殘物半價,苗家家大業大,肯定不會多要。
有這話,苗褚氏還真不好意思多要,雖然氣惱狗蛋動了公公的墳墓,可也落了報應。苗褚氏就是懷著那樣的心思折價兩塊大洋讓給了狗蛋。事後,村裡人無不誇讚苗家的仁義,倒是憨柱憤憤不平,說一個熊賊,占了那麼好的木頭,可惜了。
天漸漸明了,雪依然在下,不過沒有夜裡密了,柳絮似的雪花在風裡打著旋,久久不肯落地。氣溫下降了許多,哈出的氣白白的,像霧。有勤快的人起來掃雪,耐不住凍,扔了掃帚哈著手進了屋。
大雪這天夜裡,好多人知道苗家的男人走了。以這樣一種方式離去,許多人覺得苗肇慶還是有福的。甭管怎麼說,病了年把,撐到現在已經是白賺的了。若不是家裡富足,女人照顧周到,估計早就見閻王了。人們唏噓不止,暗歎生命的無常,講究的人就早早起了,去苗家吊唁。
一早,苗家的幾個頭麵人物就自發地來了,這讓苗褚氏內心感激的同時又升起一股無以言明的悲哀,怎麼說男人都沒到該死的年齡,四十來歲,正當年,可反過來一想,黃泉路上無老少,自家這支本就人丁稀少,男不過四十二似乎成了定例,男人倒在四十一的關口,也不算少亡,何況留下一個令她驕傲的兒子。
眾人簡單行過禮節,都被憨柱引到堂屋,圍著炭盆喝茶去了。老私塾看著依然飄雪的天氣憂心忡忡,怕苗家的獨苗永昶趕不回來出殯。他暗地裡掐過過日子,出殯定在三日後合適,他敢肯定,陰陽先生看的日子應該也是三日後。三日,永昶能不能趕回來真是個未知數,沒有孝子參與的出殯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主家也不會同意。
到了飯時,吊唁的人終於像斷流的河水一樣刹住了。苗褚氏鬆了口氣,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她知道,眾人還等著她這個主家呢。寒暄一陣,坐到了堂屋的主座上,苗褚氏心裡打定一個主意,要把男人的喪事辦得體麵的。有了這樣的心思,夜裡所愁之事也就不叫事了。
眾人憋了一肚子的話,就等著她呢。當然德高望重的老私塾先說。老私塾言簡意賅,伸出倆指頭,一,當務之急就是先弄口棺材,不能讓死去的肇慶還睡在地上,至於出殯的日子,等先生看了再說。二,趕緊派人叫永昶回來,他是孝子,出殯非他不可。
派人請了郭修謀爺倆,叫人的事自然落到郭五頭上,他畢竟去過一次,輕車熟路。商定後,苗褚氏拿了盤纏,交代郭五務必和永昶三日內趕到。郭五顯得很興奮,放眼偌大的苗家莊,像他一般年紀的小夥去過濟南府的,他是獨一個,這樣的榮耀足以讓他整個頭年都在開心中度過。
郭五年輕的臉上洋溢著興奮的光,苗褚氏不由想到差不多年齡的永昶,她愛憐地拍拍郭五的手說,五,路上小心些,彆疼錢,該租車租車,該住店住店,趕緊回家多穿點衣服,彆凍著。郭五點頭應著,卻是一副恨不得插翅飛走的表情。
郭五走後,眾人又轉回方才的話題。一個頂要緊的解決了,餘下的就是趕緊招呼人弄口棺材。老私塾指派本家的二牛挨家喊人,務必早飯前趕到主家。二牛答應著去了,屋裡的人七嘴八舌說開了,無非是陳年往事的重複。
下雪天冷,許多人尚在夢中,有的敲了半天才應聲,二牛忙得一頭汗,等到人陸續到齊後,已經過了平時的飯點。
老私塾看著羊屎蛋一樣哩哩啦啦進來的人,氣的山羊胡子撅的老高,直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末了指著他一個侄子輩的喜田訓斥,誰不來你得早來,你不知道咱莊上你和肇慶的房份最近?喜田不好意思撓著頭,說半夜起來收拾東西,又睡了,誰知道睡過頭了。老私塾不好再說什麼,罵了句你就是胎兒迷。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苗褚氏倒是表現得豁然大度,說年輕人睡個懶覺本是正常,再說,那麼大的雪起了還是閒著。說著,招呼著眾人吃了早飯。
給苗家乾活最大的好處就是飯菜豐盛,無論忙閒,苗家總是按時吃飯,而不像彆的地主老財,一忙起來就湊合,為此,弄的口乾舌燥的長工短工總是心懷憤憤,暗地裡使壞,不是鋤倒莊稼苗就是亂乾一氣。眾人圍坐在火盆前閒聊,那邊苗褚氏早就讓憨柱的女人和大滿媳婦幫著燒了一大鍋雞蛋疙瘩湯,專等那幫青壯勞力,吃了好去辦事。
看著吃得熱氣騰騰,頭頂冒汗的一幫青壯漢子,老私塾一副老家長的口吻交代說,等會乾活給我麻利點,彆磨磨蹭蹭的,肇慶還在地上躺著呢。眾人唯唯諾諾,一門心思往肚裡填食,這大雪天,有如此滾熱的雞蛋湯下肚,豈有不儘心的道理。
那邊,憨柱早已套好牛車,飯罷,幾個青壯後生拉著大車去了。苗褚氏提醒要不要拿上錢,本家大哥手一擺,不用,到時候結賬。幾個人剛走出門,苗褚氏突然想起來告訴他們,要最大最好的棺材,價格大哥可以做主。
苗家莊的規矩,執事、舉重的人必須孝子去跪請,而今,孝子永昶不在家,這可難倒了眾人。老私塾捋著灰白的胡須,連連咂嘴,紅白喜事經曆不少,卻從沒有這檔子事。大奮開玩笑,說私塾老爺,你四書五經讀的不少,書上可有不是孝子跪人的?老私塾啐了一口,笑罵道,你老爺個屌的,還給你老爺我開玩笑,四書五經裡哪有這個。
喜歡一個家族的斷代史請大家收藏:()一個家族的斷代史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