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綰的相機還帶著餘溫,膠卷從機器裡滑出一半,像條銀亮的小蛇蜷在灶台邊緣。陳硯舟沒看她,伸手把爐火調大了一格,鍋裡的高湯“咕嘟”一聲,翻起一個飽滿的油泡。
“拍完了?”他問,眼睛仍盯著鍋。
“還沒。”她舉起相機,“這才剛開場。”
他點點頭,順手拿起案板上的鮑魚,刀鋒輕推,薄如蟬翼的切片紛紛落下,在青瓷盤裡鋪展得像綻放的花瓣。接著是海參、花膠、瑤柱……每樣食材都處理得乾淨利落,動作不疾不徐,穩得像在完成一件靜心的事。
“你昨晚錄了趙德利和王虎在碼頭碰頭,對吧?”他邊切邊問,頭也沒抬。
唐綰一怔:“我沒跟任何人提過。”
“不用你提。”他指了指那鍋湯,“我感覺得到。”
她幾乎要笑出來:“你還能感應到這個?”
“不是感應具體的事,是感應那種情緒。”他將食材一一滑入砂鍋,“你拍攝的時候心裡憋著一股火,鏡頭都晃了三下。那時候你肯定在想——這幫人吞下去的都是民脂民膏,遲早得吐出來。”
唐綰盯著他忙碌的背影,忽然覺得這人不像個廚子,倒像個深諳人心的判官。
陳硯舟蓋上陶甕的蓋子,轉為小火慢燉,然後拿起那柄銀勺,在湯麵上輕輕劃了一下。
“慈悲佛跳牆”四個字,隨著勺尖劃過,竟在湯麵留下淡淡的金色痕跡,旋即被升騰的蒸汽吞沒。
“你這是……”
“寫幾個字。”他又劃了一筆,“從《金剛經》裡摘了幾句,融進火候裡。心誠則靈,做菜也是一個道理。”
唐綰聽得有些發愣:“你還信這個?”
“我不信泥塑的菩薩。”他用布擦了擦勺子,“但我信人心自有公道。有些人整天把仁義道德掛在嘴邊,肚子裡卻滿是醃臢;有些人不聲不響,可一碗飯下肚,良心自己就會說話。”
他抬起頭看她:“你手裡那卷膠卷,記錄了多少筆黑賬?”
她沉默了片刻,從貼身口袋裡取出一個密封袋:“二十七筆。時間、地點、金額、經手人,全在這裡。最近的一筆,是前天晚上,趙德利收了八十萬現金,名目是‘項目谘詢費’。”
“在哪兒交接的?”
“濱江花園地下車庫,b2區,七號柱子後麵。”
陳硯舟扯了扯嘴角:“老地方。我爸當年舉報地溝油鏈條,就是在那兒被人截住了車。”
他轉身打開蒸籠,一股熱氣撲麵而來。他將那卷尚未衝洗的膠片輕輕放在籠布上,重新蓋好蓋子。
“借你的證據用用。”他說,“高溫蒸汽,能讓影像更深地滲進這鍋湯的氣息裡。等湯燉好了,誰喝下去,胃裡就像過了一遍你拍的紀錄片。”
唐綰皺起眉:“你是說……他們會……吐出來?”
“不是我想讓他們吐。”他聲音很輕,“是他們的身體,比他們的嘴更誠實。”
話音剛落,一種奇妙的感應在他心頭浮現——像是某種沉寂的力量被喚醒了。
他沒有聲張,隻是將爐火又調小了一些。
陶甕裡的湯發出細微的“咕嘟”聲,仿佛有人在低聲誦念。
兩人沒再交談,一個守著灶火,一個守著相機。
約莫半小時後,門簾被掀開,走進來三個穿著灰色西裝的男人。領頭的是退休的老法官周秉義,另外兩位,一位是紀檢係統退下來的張處長,另一位是市場監管局的前副局長。這三人,是唐綰私下聯係的、尚存公心的“老前輩”。
“聽說這兒有道菜,能讓人看見自己?”周老摘下眼鏡,擦了擦鏡片。
“不是看見,”陳硯舟揭開陶甕的蓋子,“是品嘗。”
他盛出三碗湯,湯色金紅透亮,香氣並不濃烈,反而帶著一絲雨後山林和檀木般的沉靜氣息。
三人互相看了看,端起碗,小心地喝了一口。
第一口下去,沒人說話。
第二口,張處長的手開始微微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