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寂靜之後，是更大的嘩然。
矛像一尊石雕，僵在原地，手裡還捏著那塊尖銳的舊陶殘片。
他嘴唇微微哆嗦，看向那隻安然無恙的新水壺的眼神，仿佛在看一隻從天而降的怪物。
他不是蠢人，他隻是被舊有的觀念束縛了太久。
那一撞，不僅撞碎了脆弱的陶罐，更撞碎了他心中根深蒂固的認知。
他終於明白，何維口中的“技藝”是什麼了。
那是他完全無法理解，卻又不得不承認其強大的力量。
周圍的大河部落族人，從最初的震驚中回過神來，議論聲如潮水般湧起。
但這一次，議論聲裡，再沒有了輕蔑和敵意，取而代之的是敬畏與不可思議。
他們看向那群剛剛還被他們視為“肮臟懶漢”的山民，眼神徹底變了。
在這些山民乾瘦長瘡的軀體裡，竟然真的隱藏著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
何維沒有繼續說話，他隻是把那個水壺放回燧的手中，然後靜靜地看著矛。
他知道，征服一個人的身體，用武力就夠了。
但征服一個人的心，需要的是讓他親眼見證自己的渺小。
在數百道目光的注視下，矛緩緩地放下了手中的殘片。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做出了一個極為艱難的決定。
他走到何維麵前，沒有絲毫猶豫，“噗通”一聲，單膝跪地。
“首領，我錯了。”
矛的聲音沙啞，但無比清晰，每一個字都充滿了力量。
“我不懂什麼是‘手藝’，我隻相信力氣。今天我才知道，我們引以為傲的力氣，在真正的‘本事’麵前，一文不值。我……服了。”
說完，他將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何維伸手，將他扶了起來。
“記住這種感覺。記住，永遠不要輕視任何一種勞動。”
何維轉向所有人，聲音洪亮地宣布：“現在，兌現我的承諾。‘窯’組的工匠們，這些陶器，就是你們勞動的報酬。你們可以用它們，來交換你們想要的一切。”
當天傍晚，銅都城的中央廣場上，出現了史無前例的一幕。
一場自發的小型集市開始了。
青灰色的新陶器，被山民們小心翼翼地擺放在獸皮上。
一個瘦弱的山民女人，用一個剛燒好的陶碗，從一個大河部落的女人那裡，換來了一大堆金黃的粟米。
她看著自己陶碗裡那滿滿的穀物，激動得熱淚盈眶。
這隻碗，是她親手揉泥，親手捏製。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雙手，竟能創造出如此沉甸甸的價值。
矛猶豫了很久，最終也拿著一塊熏烤好的獸腿，走上前，從燧的手中，換走了一個最堅固的湯鍋。
他抱著那個光滑堅硬的陶鍋，神情複雜。
這是他第一次，不是靠上級的分配，而是用自己的東西，換來了他需要的東西。
在交換的時候，矛感覺到自己真實的意願，也感覺到了燧的真實意願。
他覺得在交換中，他和燧都處在同等的地位。
如果他像以前那樣是地位更高的衛兵，那他可以直接征收燧的陶鍋。
如果燧像更早以前那樣是大祭司的首席弟子，燧也可以神的名義，要求他奉獻他的獸腿。
交換這個過程，讓矛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新奇，這種感覺似乎就是之前首領所說的：平等。
一夜之間，山民們的地位，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再也沒有人叫他們“背叛者”，他們有了一個全新的、受人尊敬的稱呼——匠人。
他們走在聚落裡，胸膛挺得筆直，眼中有了光。
十年的屈辱與黑暗，在第一爐窯火中，被徹底燒儘，鍛造出全新的尊嚴。
聚落的秩序，在新的法則下，開始進入良性循環。
然而，何維的腳步，從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