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儀殿偏殿，門窗緊閉，沉重的氣氛幾乎凝成實質，壓得人喘不過氣。李世民與他的心腹重臣——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程咬金——圍坐一案，誰也沒有先開口。案幾上，那些來自各地的災情急報如同灼熱的炭塊，燙得人心發慌。
“開源節流…說來輕巧，行之何易。”房玄齡終是長歎一聲，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如今賦稅已極輕徭薄賦，若再強行加征，無異於剜肉補瘡，恐傷及國本；而各處用度，早已一削再削，寅吃卯糧，已是左支右絀，難以為繼…”
杜如晦麵色沉鬱如鐵，緩緩道：“為今之計，或隻能先從關中各地義倉調撥存糧，以解燃眉之急。然此舉終究是杯水車薪，且絕非長治久安之策。”
長孫無忌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結，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關鍵在於，錢從何來？修繕千裡河堤、安置數萬流民、犒賞平叛將士，樁樁件件，哪一樣不是吞金的巨獸？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程咬金最為焦躁，猛地一拍大腿，發出“啪”的一聲響，震得案上茶盞一跳：“真真憋屈死俺了！瞅著自家莊子裡那點‘祥瑞’一天天長起來，卻不能立刻變成糧食填肚子，遠水救不了近火，急得人嗓子眼冒煙！”
他這句無心之語，卻像一道電光劃過眾人的腦海。程咬金莊子裡那點“希望”，與杜家村那個深不可測的“寶庫”相比，簡直是螢火之於皓月！
房玄齡目光微動，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李世民的臉色，猶豫片刻，試探著開口：“陛下，諸公，我等在此枯坐空談，恐難有破局良方。或許…或許我們該親赴一地，親眼去看一看。說不定…能尋得些許啟發，或是一線生機。”
“何處？”李世民下意識地追問，其實心中已然雪亮。
“杜家村。”房玄齡緩緩吐出這三個字，仿佛有千鈞之重。
偏殿內再次陷入一種尷尬而沉重的寂靜。去杜家村？去看那個富甲一方、讓九五之尊都暗自眼紅的小子？去看那些他們偷偷引種、卻遠水難解近渴的莊稼？去看那堆積如山的存欄和滿倉的糧食？這簡直像是自尋煩惱，甚至是自取其辱。
然而，環顧四周，似乎又彆無他途。那種明知何處有糧有錢，自己卻束手無策、還得遮遮掩掩的感覺，如同蟻噬般折磨著這幾位掌控大唐命脈的權臣，帶來一種深切的無力與荒誕。
“罷了…”李世民最終疲憊地揮了揮手，聲音裡透著濃濃的不甘與無可奈何，“就去…看看吧。就當是…透透氣，散散心。”
於是，一行五人再次換上尋常富商的便服，懷揣著一種難以名狀的複雜心緒，默然策馬，出了沉悶的長安城，朝著那既令人向往又讓人心情複雜的杜家村行去。
然而，甫一抵達杜家村地界，一股與朝堂愁雲慘淡截然相反的、熱火朝天的歡騰氣息便撲麵而來！
村口的空場上，數口碩大的鐵鍋支在壘起的灶台上，底下粗壯的柴火劈啪燃燒，竄起歡快的火焰。巨大的鍋蓋邊緣蒸汽騰騰，一股濃鬱霸道、勾人饞涎的肉香彌漫在空氣裡，幾乎凝成實質。全村男女老少，人人臉上都洋溢著近乎燦爛的笑容，排著長長的隊伍，手裡端著陶盆木碗，翹首以待，隊伍裡充滿了歡聲笑語。
“分肉嘍！分肉嘍！遠公子殺大肥豬，給咱們分肉吃嘍！”孩子們興奮得像撒歡的小馬駒，在人群裡鑽來鑽去，歡叫聲此起彼伏。
原來是杜遠見養殖場裡那些豬已長得膘肥體壯，便大手一揮，直接宰了十頭超過兩百斤的大肥豬！按杜家村現有一百三十戶包括原村民、轉業安家的軍戶及工匠）計，每戶竟分得了足足四斤上好的鮮豬肉！
四斤肉！在這尋常年月，對於普通農戶而言，不啻於天降橫財！許多人家一年到頭也難得見幾次葷腥。村民們捧著那沉甸甸、肥瘦相間、油光水滑的豬肉，對杜遠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整個村子都沉浸在一片近乎節日的狂歡喜慶之中。
“哎喲！老李！老房！老杜！老孫！老程！你們幾個可是有口福的，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杜遠眼尖，一眼就瞧見了這五位神色複雜的“長安富商”，立刻熱情洋溢地迎了上來，“今兒個咱們村打牙祭，都彆急著走，必須嘗嘗我們杜家村自養自宰的豬肉，管夠！”
李世民幾人望著眼前這肉山酒海、歡天喜地的場景，再聯想到朝廷連賑濟災民的糧食都籌措艱難的窘迫，心情複雜得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臉上的笑容都顯得有些僵硬和勉強。
杜遠卻渾然未覺，興致愈發高漲：“光是吃肉也沒多大意思，今日讓你們嘗嘗我的獨門手藝！”說罷，他竟親自挽起袖子，露出結實的小臂，徑直走向一口剛剛空出來的大鍋。
隻見他指揮著幾個幫廚的村民，將一應豬頭、豬蹄、豬心、豬肝、豬肺、豬腸、一大盆凝好的豬血，還有幾大塊肥瘦適宜的五花肉儘數搬來。這些在當下唐人眼中多半屬於上不得席麵、甚至常被丟棄的“下水賤物”，在杜遠手裡卻仿佛成了亟待雕琢的璞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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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親自動手，動作嫻熟得令人眼花繚亂：豬頭豬蹄焯水去腥，豬肝腰子利落切片醃製，豬腸翻洗得乾乾淨淨毫無異味，五花肉切塊煸炒出油…隨即起鍋燒油，蔥薑蒜末並一些眾人不識的香料下鍋爆香，刹那間，一股複合而奇異的濃烈香氣炸開！或投入食材大火爆炒，或加入醬料小火慢燉…
不過半個時辰，一桌令人瞠目結舌的全豬宴便擺在了李世民五人麵前：色澤紅亮、顫巍巍誘人無比的紅燒肉；酸香撲鼻、嫩滑無比的爆炒豬肝；醬色濃鬱、軟糯彈牙的鹵豬蹄；湯汁紅亮、麻辣鮮香、內容豐富的毛血旺；肥而不膩、鹹香回甜的回鍋肉…
每一樣都香氣撲鼻，色澤誘人，是他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奇特菜式！
“來來來，都彆愣著，動筷子！嘗嘗！”杜遠熱情地招呼著，自己先夾了一筷子。
李世民幾人將信將疑地各自夾起一筷，小心翼翼送入口中。瞬間，極致的味覺體驗如同驚雷般在口中炸開！
那紅燒肉酥爛入味，入口即化，鹹甜交織，肥而不膩；爆炒豬肝極致的嫩滑，毫無臟器腥氣，隻有濃鬱的鍋氣和酸香；鹵豬蹄軟爛膠粘，鹹香透骨；毛血旺麻辣勁爽，吃得人鼻尖冒汗，卻筷子停不下來；回鍋肉片片卷曲，肥瘦相宜，香辣過癮…
“唔！好吃！真他娘的好吃！”程咬金第一個憋不住，粗豪地大叫起來，手下筷子舞得飛快，專揀肉多的夾。
“這…這真是豬下水所做？竟能美味至斯？”房玄齡一臉難以置信，細細品味著豬肝的嫩滑。
“此肉肥美異常，更難得是烹製手法精妙絕倫，化腐朽為神奇！”杜如晦也忍不住連連讚歎。
長孫無忌吃得相對優雅，但下箸如飛的速度絲毫不慢，眼中精光閃爍，顯然不僅在品味美食，更在琢磨這背後的門道。
李世民沒有出聲，但咀嚼的速度和頻率暴露了他內心的認可，那積鬱胸口的煩悶仿佛真的被這滾燙、熱烈、滋味十足的美食衝散了不少。他不得不再次承認，杜遠這小子，在“食”這一道上，確有鬼神莫測之機！
酒足飯飽，杯盤狼藉。杜遠看著幾位“老主顧”心滿意足又意猶未儘的模樣，笑著拍了拍肚子：“怎麼樣？老李，老程，沒騙你們吧？這豬啊，渾身是寶，一點不浪費！往後我這養殖場出的豬，不光賣肉，這些邊角料經過一番炮製，那也是能上席麵的頂尖美味！”
說著，他招手叫過來三個一直守在灶台邊認真觀摩、眼神裡充滿求知欲的村民是他早已留意到的、對烹飪頗有天分和熱情的人），對他們正色道：“我剛才做的這幾道菜，從處理食材到下鍋的順序，從火候把握到調味多少，你們可都看仔細、記在心裡了？”
那三人激動得臉色發紅，連忙躬身回答：“回公子，看了個大概，公子手法太快，有些關竅還得請公子再細細指點。”
杜遠點點頭：“看十遍不如做一遍。從明日起，每日宰豬下來的這些下水、頭蹄、血腑，都歸你們練習所用。灶台、調料，一概管夠！就照著我的法子，一遍一遍地試，不準怕浪費材料！什麼時候做出來的味道，跟我做的分毫不差了，什麼時候才算出師！給我用心練，早日學成，我自有重要用處安排！”
那三人一聽，更是激動得無以複加，這是得了真傳啊！立刻挺直腰板，大聲保證：“公子放心！我們一定刻苦練習，絕不辜負公子厚望，定早日學成手藝！”
李世民幾人在一旁看得嘖嘖稱奇，心中波瀾再起。這杜遠，不僅能弄出曲轅犁、筒車這等奇物，能種出逆天產量的新糧，能搞起規模駭人的養殖，如今連這庖廚之事都如此精通，更難得的是竟懂得係統傳授、培養專才！他口中那“重要用處”，不知又藏著怎樣驚人的謀劃？這小子那腦袋裡，究竟還裝了多少不為人知的奇思妙想？
李世民望著那三個摩拳擦掌、準備在廚藝界大展身手的村民，再想想自家朝堂上那些為了一點錢糧預算吵得麵紅耳赤、卻拿不出實際辦法的重臣，心中那股荒謬絕倫的對比感和深深的無力感再次洶湧襲來。他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對杜遠道：“杜小兄弟真是…點石成金，無所不能。處處皆學問，事事可生財。老夫…佩服，實在是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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